谭川夏结结实实挨了两拳,唇角破了,脸有些青紫——他受到的伤害不足以影响到他的走路功能,但我既然已经扶着他了,就不想再松开。
走了没多远拐过路口,他说:“你在这里打车容易一点。”
我摇头:“不行,我得把你送回家。”
谭川夏比我高出一个头,为了让他清楚我的坚定和执拗,我得仰视才能看进他的眼睛。
“总之你这样,我是不放心你自己回家的。”我说。
“……”他抬手捏捏眉心,说,“我怎么觉得这话一般都是男人对女人说?”
“如果挨打的是我,你可以这么对我说。”我坚持,补充,“我跟你回家,总不至于对你做什么?放心,我很有节操的。”
谭川夏:“……”
最终他被我的无耻和无所忌惮所打败。
经过一家小药店的时候我问他,“你家有云南白药喷雾或者红花油什么的吗?”
谭川夏说:“我不是天天挨揍。”
我说:“哥哥你真幽默哎。”
然后我进药店买药,店里没有云南白药喷雾,只有红花油,我买了一瓶。
他住在附近一个小区里的一套公寓,离我们学校和他们学校都不远。小区门口路灯坏了一盏,有几步的路途像人间被吸尽了光线的存在。我们身边经过两个逛夜市满载而归的大妈,其中一个大妈在黑暗中瞅瞅我们,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姑娘真孝顺啊,自己爸都喝成了这样了还给搀回来。”
“……”我回眸灿然一笑,最大程度上表达我的孝顺,“那也不能扔外面是吧。”
我们走出一步、两步、三步……谭川夏默默地把手臂从我臂弯里抽出去,咳一声,声音明晰显得有些年少,“我记得你是比我小一岁?”
我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刚才光线太暗了,大妈没看清你风华绝代的脸,她要是看清了肯定以为你是我儿子。”
谭川夏,“……”
我说:“你……”
“闭嘴。”他说。
我乖乖地闭嘴了。
乘电梯上了7楼,进门一开灯我就噢了。
落地窗,浅碧色窗帘,木质地板,墙壁是柔和的白。客厅不算很整齐,但收拾得很干净。
“真像家,不像租的。”我站在客厅中间,环视之后发表评论。
“嗯,”谭川夏把钥匙扔桌子上,开始脱大衣,“家里的一套房子。”
我也脱下大衣,卷袖子,冲进洗手间。我站在盥洗台前,问他,“喂,哪个毛巾是擦脸用的?”
谭川夏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蓝色的。”
我拿着用冷水浸过的毛巾出去,递给坐在沙发上的他,“先用冷毛巾敷敷吧。”
他接过,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我拉来一个高一点的板凳在他面前坐了。
他身上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和浅色仔裤很搭。他沉默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有些孤寒。
“哎,疼不?”
“还好。”
“你刚才怎么不还手啊?”我语气轻松地问他。
他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的一个笔记本上,沉默,大概是没想好怎么说。
我想想,然后说:“其实你和我哥有一点像。我哥跟我说,如果是兄弟就不该打架,他挨揍,也不会还手。”
谭川夏的目光移到我脸上。
我撇撇嘴,咕哝着说:“当然,我不太信他那一套,被打了干嘛不还手?多疼啊。”
谭川夏笑一下,脸上像徐徐漾起泉水,他语气轻快地说:“你哥说得对。”
我知道了,他其实是很在意肖襄的。
因为,兄弟,他们是兄弟。
我对他,真是知道的太少了。
当我暗暗伤感时,谭川夏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上次我去洛阳,去看我爸。”他说,“你知道的,我们在洛阳没什么亲人,过年了也没人去看他,他坟上的草都长得很高了。”
我想起了他爸,那个人很好,处境却很凄惨的中年男人。初次见面我还有些怕他。
我伤感地说:“真希望当时我也在那里。”
片刻的沉默,他轻声说:“我也是。”
我蓦地看向他,谭川夏笑一下,他笑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孤寒,是一种清灵。
“江莱,如果我跟你说,那天在龙门石窟,就在你喊我之前,我刚好想起你,你信不信?”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说:“你想起我?”
他点头,目光澄透,“嗯,我想你。”
心里满满的,我看着他说不出话,半天才点头笑,“唔。”
他脸上有伤,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在我眼中的完美,我觉得他说“我也是”的时候,我就一头栽进去,任谁也拉不出来了。
谭川夏嘴角扬起,然后说:“小时候我爸走之后没多久,我妈就来接我了。”他看着我说,“对,我妈她还在。当年她离开我爸,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生了肖襄,我弟弟。这就是现在我的家庭,我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和我弟弟。”
“那你妈的第二任丈夫,对你好么?”
“很好。”
“我能想象,你到哪里都是最优秀的,”我说,“所以因为这个,肖襄这个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家伙,不平衡了?”
谭川夏神情淡漠,“可以理解。”
我气愤:“理解你妹!他得到的比你多得多好不好,幼稚死了!”
谭川夏笑一下,“他是我弟,”顿了顿又说,“我是哥哥,总要让着他,就好像你,像我妹妹一样,我也要让着你。”
他口吻淡漠,眼神有些飘忽。
我怔住。
你妹?你妹?你妹啊!
我特气愤,“你……你……”靠,结巴了。
我深吸一口气,直抒胸臆,“谭川夏,话说你刚才那几句让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当场沦陷的话就是为了给现在你说你把我当妹妹这话做铺垫?我语文学得不好,不懂你怎么铺垫的,其实你这是转折是转折吧!”
他在我的狂轰滥炸下淡然而坐,却没有看我。
我说:“那好,我理解你做哥哥的心情,我哥现在就特让我。就像我看见肖襄,我看见肖襄这家伙就好像看见了我弟,我像疼我弟一样疼他,你有意见吗?”
谭川夏看向我的目光里有一丝探询和迷惑,我也看着他,我们谁都没有移开目光。
可是我觉得自己要气炸了。
我闭目片刻,腾地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也站起来,我穿上我的大衣,拿起包,我买的两大袋子东西影响我此时离去的潇洒,于是我故意忽略之。我看着谭川夏说:“我说,我要走了,再见!”
“我送你。”他说。
“不用。”我拒绝。
这次轮到他坚持了。
到小区门口我打了车,上车就走了。
一路上我的第二人格不停地告诉我,“你得回去陪他,他有他的无奈,你不能这样……”
“啊啊啊啊!”我大喊一声,把这个声音从我脑子里消灭。
司机被我吓一跳,车子一个急拐,我的头撞到车壁上,疼!
“姑娘,”师傅把车子开稳了,小心翼翼地开口,“有啥烦心事儿别想不开,年轻轻的,啥过不去啊。我看你这是,失恋了?”
“您眼光真准,不过还差点,我这还没恋呢!”
“呀,那更不值当了,你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你这自寻烦恼,人家自在逍遥。”
“人家也没多好,闷油瓶一个,比我还傻。”
“合着这是两败俱伤?你说你们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冲动啊。你看你刚一喊,我一哆嗦,咱俩这都交待这儿了可咋整?嘿,看我这臭嘴,不算数不算数。”
又过了没多久,车子慢慢停下,我抬头看,乌压压的全是车。师傅叫一声不好,“嘿,堵了!”
真是天意堵车天亦老,这一堵堵了一个半小时,我跟这师傅聊得云天雾地。
他真博学,向我传授恋爱诀窍,他说:“爱情是什么?一个字,贱!俩人一起犯贱,这就是爱。真要一个贱一个不贱,那就忒二,各过各的,掰了吧。”
合着现在就我一个犯贱,我问:“师傅你不是北京人吧?”
“我长春的。”
“您那么贫,我还以为你北京的呢。”
“嘿嘿,小姑娘你不比我贫!”
而当我回到宿舍楼下面的时候发现悲剧了,到点了,宿舍楼锁了。
我准备厚着脸皮叫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我一看,一呆。
“你进宿舍了吗?”他问。
“门锁了,”我说,“你洗洗睡吧,我身手不错,爬窗户爬上去。”
静默三秒,“你住几楼?”
“不高,七楼,没准儿明儿你就能在手机报上见一头条,女生深夜爬宿舍,惨绝人寰成肉饼。”
“江莱你给我好好呆着别动!”
“我凭什么不动啊,不动我冷!”我跺着脚对着电话吵,好像他就在我面前。
可他不在……
我对着电话说:“谭川夏,我喜欢你。”
我曾经预想,我对他说这话的时候,该是有些忐忑,有些鲁莽,心里怀着满满的期待和惴惴。
可现在,这个早春的寒冷深夜,我在光秃秃的天地之间,看不到他的脸,对着冰冷的手机听筒说出这句喜庆的话。
我想我的面目该是混沌的,面目混沌,凄凉地对他告白。
脸上真冷,不是哭了吧?真丢脸。
“江莱!”他的声音响在我身后。
我慢慢地回身,不能置信地望着站在几级台阶下的谭川夏。
他大步地迈上来,站定,有轻微的喘息。
我说:“你是超人还是夜游神啊?”
他看着我,回应我的问题,“谭川夏,我是谭川夏。”
我一头撞进他怀里。
想哭又想笑,搂住他的腰,说:“刚才在车上师傅还说,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还问我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人。你说你这是什么爱好,还花两份钱打车,你劫自己济社会啊。”
谭川夏抱紧我,低声说:“你真是,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让我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