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日,栖香宫。
一众宫婢仆役垂手侍立,便连大气也不敢出,另有几名侍婢往来行走,脚步轻盈,不曾发出半点响动。
寝室之内,张贵仪仰卧于床榻之上,身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绸缎绣被,肚腹之处高高隆起,额前束着一根抹额,将满头秀发箍在一处,那张原本娇媚无俦的面容显得有些浮肿,眉眼之间也失却了往日的灵动魅惑,取而代之的却是融合焦灼、紧张、忧虑等诸般情愫在内的复杂神色。
她自承蒙仁宗宠幸,至今业已一年有余,所幸肚腹争气,怀了龙种,在她心中自然明白,倘若此次生得是个皇子,那自己便可“母凭子贵”,一跃荣升贵妃之位,但若生得是个女儿,只怕便要愿望落空了。
莫说张贵仪心事重重,栖香宫外的仁宗更是最为期盼、最为紧张之人!期盼的是张贵仪十月怀胎,今日终将瓜熟蒂落,紧张的是自己膝下无子,倘若张贵仪生得亦是女儿,那求子之愿岂不是又落了空么?
因此,仁宗背着双手,在栖香宫外来回踱步,内侍张茂侧立一旁,一双眼睛随着仁宗的身形变换而来回转动。
仁宗忽道:“你觉得今日天气如何?”
张茂一怔,确定仁宗是在询问自己,忙道:“今日天气有些炎热,不过娘娘寝室之内早已放置冰块,室内不凉不热,恰到好处!”
仁宗点了点头,又道:“你觉得此番是男是女?”
张茂眼珠一转,道:“陛下贵为天子,若有后嗣,皆为天赐,陛下该当问询上天才对啊!”
仁宗望了张茂一眼,道:“你倒是会说话儿!“
张茂低低一笑,未敢答话。
仁宗叹了口气,道:“朕膝下已有两位公主,所谓事不过三,此次也该当是位皇子了吧!”
张茂顺承仁宗话中意愿,道:“陛下金口玉言,说是皇子,那便不会错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寝宫之内骤然响起一道婴儿啼哭之声,声音尖细清亮,高亢入云。
仁宗登时止住脚步,双手握拳,置于胸前,满面期盼地望着寝宫正门。随着婴儿啼哭之声,一名宫婢满面喜色地奔了过来,还未施礼,便被仁宗探身拦住,急切问道:“是男是女?”
宫婢忙道:“恭喜陛下,贵仪生了位公主!”
张茂连同四周那些宫女奴仆俱都跪倒在地,齐声道:“恭喜陛下!”
仁宗面容之上却少见喜色,眉心微微一颤,唇角涌起一抹难言的笑意,双拳颓然垂下,道:“好,好,好!贵仪身体可还安好!”
宫婢道:“母子平安!”
仁宗一挥衣袖,示意宫婢退下,抬首仰望上天,不无失望地道:“莫非上天仍然不愿赐降一位皇子么?”
张茂情知仁宗此时心绪不佳,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陛下如今正值春秋鼎盛之期,后宫又妃嫔众多,陛下又何患无子呢?”
仁宗摇了摇头,叹道:“朕心中所想,你又如何能知啊?”
张茂忙道:“奴婢心思蠢钝,自然无法获知陛下所想!只是贵仪刚刚临盆,陛下还应入内探视一番才是啊!”
仁宗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说着撩起衣襟,便往寝室之内走去。
寝室之内。
斜倚而卧的张贵仪望着怀中面皮紧皱、双目紧闭的女婴,心中却是喜忧参半、思绪纷杂!她自怀有身孕之日起,便日思夜想地盼望能生个皇子,而后凭借生子之功,荣升贵妃之位。不想一番辛苦煎熬下来,生的却是个女儿,贵妃之位只怕又将遥遥无期,心中不免颇感失望!但望着女儿娇弱幼小的身躯,内心深处的那种母子天性又盖过进阶之念,贵妃之位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是未过片刻,又想起与梦寐以求的贵妃之位擦肩而过,心中着实郁闷之极!
一时之间,张贵仪心中百般思绪纠缠交错,想到深处,不觉落下几滴泪来。
身旁侍奉的乳娘贾氏眼见张贵仪落下泪来,急忙抚慰道:“贵仪初为人母,想必是喜极而泣了!呵呵!”
张贵仪勉力挤出一抹笑意,正要说话,忽见幔帐挑开,仁宗面含关切地走至榻前,俯身坐在床榻边沿,道:“爱妃辛苦了!”
张贵仪闻言,眼中泪珠越发抑制不住,“扑簌扑簌”地向下掉个不停!
仁宗急忙取过一方面巾,将张贵仪脸上泪滴轻轻拭去,而后双手握着张贵仪的柔荑,道:“爱妃诞下孩儿,母子平安,该当高兴才对,怎地如此伤心呢?”
张贵仪一边抽泣,一边哽咽道:“陛……陛下,臣妾真个好生无用,未能为……为陛下生下皇子,故而心中羞愧,掉下泪来!”
仁宗心中叹了口气,口中却道:“爱妃不必如此!朕既为天子,生儿生女便由天意所定,岂是人力所能更改?况且在朕心中,女儿也不见得便比儿子差了!爱妃切莫伤心自责了!”
张贵仪晓得仁宗在宽慰自己,只得止住悲声,拭去泪痕。
仁宗又陪着张贵仪闲聊许久,一直待到月上东山,及见张贵仪情绪逐渐恢复平和,仁宗方才嘱托她好生将养身体,而后难掩失望之色的离开栖香宫。
张贵仪目送仁宗离去,复又垂首望着怀中女婴,将婴儿的小脸儿紧紧贴在自己面容之上……
自张贵仪诞下女儿之后,仁宗仍如过往一般每日必到栖香宫内看望贵仪母女,只是夜间留宿次数却少了许多。
张贵仪心知仁宗定是因为自己未曾生下皇子而不免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遂将满腔心思落在新生女儿身上,每日里除了按时哺育、精心照料,便是将养身体,力求早日恢复。
张贵仪之女满月之时,仁宗赐封其为永泰公主,并赐乳名蕊儿。
张贵仪谢过赐封之后,此时方才有了闲暇时间,一腔心思重又回到朝堂之上,闻知那些谏官一力阻止仁宗提调张尧佐入京为官,顿时愤恨不已。可她目前毕竟只是一名贵仪,此次又未诞下皇子,惹得仁宗心中失望,加之入宫时日尚短,莫说朝中无有帮衬之人,便是宫内也都心腹寥寥。
张贵仪独坐宫中,思前想后,将自己熟知的那些朝臣一一筛选一番,也没有寻到一个可以作为拉拢、联合之人。正在这时,奶娘贾氏走了进来,见张贵仪支着脖颈,娥眉紧蹙,遂道:“贵仪在想什么呢?
张贵仪叹了口气,道:“阿娘请坐!如今我在宫中势单力孤,朝中更是无有援助,便连给我伯父求个官职,也遭致那些谏官反对!若是有日陛下不再宠爱于我,那可如何是好?”
贾氏坐了下来,呵呵一笑,道:“贵仪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张贵仪闻听此言,知晓贾氏话中有话,忙道:“阿娘有何良策?”
贾氏望了望门外,道:“妻以夫荣,母凭子贵,贵仪怎地忘了?”
张贵仪叹了口气,道:“我又如何能忘?听说当年陛下便是以无子为由废掉第一位郭皇后的。这第二位曹皇后入宫多年,也未生下一男半女,若非陛下心存仁厚,又对皇后有着念想,只怕早已将皇后废了,岂能留她坐镇后宫?只是我前番生了个女儿,陛下心中颇有失望!如今再要受孕,也难担保一定生个皇子啊。还需另寻良策!”
贾氏想了想,将手一拍,道:“贵仪目下虽无亲生子嗣,却可收个螟蛉义子呐!”
张贵仪一时未解,侧首沉吟道:“义子?”
贾氏道:“贵仪怎地又忘了,如今宫中不是还有两位皇室子弟,一个是濮王赵允让之子赵宗实,一个是淮王赵允良之子赵宗晖。贵仪若能将其中一人认作义子,岂不是与皇室宗亲搭上关系,朝堂之上也便有了互为依靠之人了么?”
张贵仪至此恍然,顿时眉眼尽舒,笑道:“阿娘思虑详尽、步步为营,足可做我幕后军师啊!”
贾氏摆了摆手,亦笑道:“贵仪说笑了,其实这些事情放到寻常百姓家中,也就不算个事儿啦!老身不过是多活了几年,经见的多些罢了!”
张贵仪坐起身子,道:“阿娘,依你之见,我该如何选择呢?”
贾氏想了半晌,道:“濮王赵允让一向少与朝中大臣来往,其子赵宗实少年老成、心思沉静,贵仪若认他做义子,只怕难获得其心。淮王赵允良性情激烈、飞扬勇决,其子赵宗晖亦是喜怒外露、不善作伪的直性之人,贵仪若认他做义子,想必也容易的多!”
张贵仪连连颌首,道:“阿娘所言甚是!只是我身处后宫,身旁无有亲信之人,又如何与淮王联系上呢?”
贾氏微微一笑,道:“贵仪无须担心!老身有个儿子,名唤贾尚理,今年二十有三,读过几年诗书,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些许聪明还是有的。贵仪若是信得过俺,往后便让小儿作为咱们对外联络之人,您看可好?”
张贵仪喜道:“阿娘是我的奶娘,阿娘之子便如我的兄弟一般,又怎会信不过呢?”说着从首饰盒内取出两串珍珠、一副玉镯以及一支金簪,包在一处交给贾氏,道:“阿娘,您将这些东西交给贾兄弟换些银两,也好作为平日花销!”
贾氏本欲推辞,想了一想,又坦然收下,道:“贵仪尽可放心,这些事情便交给老身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