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看着小胖子严肃的小脸,愣怔住了,她想起了荣宝。
那一天,她正在缝补被褥。
荣宝就突然闯了进来,一只眼睛乌青,衣裳也被扯破了。
“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
她这样问荣宝,口气有些重。
因为近些日子,荣宝总是带着伤回来。
她询问缘由的时候,那孩子又是支支吾吾的;而且对大贝和小贝很是不友好,有一次在院子里,还直接就把大贝推倒在地上了。
曼桢注视着荣宝,面色很是严肃。
荣宝却突然扑到她怀里,带着哭腔问她:“妈,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乍听这话,曼桢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有些生气,只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着调;毕竟她手里可是拿着三寸来长的大针吶!这么冒冒失失的扑过来,万一扎着了怎么办?
接着又是觉得难以置信,她不明白荣宝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她很确定这里没有别人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尤其是荣宝的来历。
感觉孩子哭得伤心,她的心就立马软了,于是揽住了对方,轻抚着荣宝的后背以示安慰。
“你当然是妈妈生的!”
曼桢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那些就要喷薄而出的各种猜疑,温和地回答着。
接着她又问:“荣宝,你怎么了?这些天为什么总和人打架?还欺负大贝他们?你们以前不是玩的很好吗?”
荣宝抬头,怔怔地看着曼桢,抿了抿嘴角,绷起那张带着青紫和眼泪的面孔说:“他们没有良心!说你的坏话;谁和他们玩的好!妈,那你先忙,我去地里把剩下的活干完。”
曼桢只觉得可能是孩子们闹了矛盾,跟着这里的村民说了些“糙话”,比如“狗娘养的”之类;而荣宝说什么“没良心”,作为母亲,尤其是像她这样正直的女人,她还是觉得有些过了,就又说了他一顿。
当然,她也是不赞成那些具有人身攻击意味的“糙话”的;想着和那人找个时间,跟几个孩子好好谈谈。
至于其它,她还真没放在心上。
真的,那一时她还不明白荣宝说的话,只按着自己的猜测来处理了;可不久之后,她就彻底明白了。
那个时候,荣宝十八岁,在这里已经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而她已经四十一岁了,是她和那人共同生活的第三年。
小胖子听着曼桢不说话了,就偷偷的看了一眼;然后就顺着曼桢的目光,也伸着脖子看了过去。
当然,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就大声的喊了一嗓子:“曼桢姐!”
这一声把曼桢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小胖子见曼桢又看着自己,这才扭扭捏捏地说:“我都记住了,现在可以去玩了吧?”
得到应允,小胖子欢呼着跑了出去。
曼桢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孩子们你追我赶,嘴角浮现出些许笑意。
“Miss顾,你来看看我写的这字怎么样?”
丽莎捧着一张宣纸,一进门就开始边说话,边往曼桢跟前走。
原来是毛笔写的大字,是元稹的“离思五首”中的一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曼桢低声诵读着,内心却似潮涌。
“Miss顾,是不是有进步了?”
丽莎问曼桢,一双眼睛里满是期待。
曼桢敛着情绪,笑了笑。
她是习过大字的。
只是那个时候顾父还在世,经济上宽裕,家里就送了她和曼璐去念书。
那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校,而是更偏向传统的私塾。课程就是大字、经学、珠算这些了。
其中大字课占了大头,古板的先生要求很严格,几乎全部的学生都不止一次地吃过这位先生的手板子。
所以曼桢对大字还算有些了解,不是只会写写,却难以欣赏评析。
对于丽莎这样一个初学不久的外国人,讲什么形、神、意,什么藏、露锋,她是不会懂得,反而会陷入文化的怪圈里。
一个字的各个组成部分,其大小、位置合理;整个字外观工整,这就是算是上等了。
曼桢就依着上述两点,稍微点评了一番。
丽莎接过纸张,喜上眉梢地跑去写信了,她说要把这首用汉语大字写的中国诗歌,寄给自己国内的父亲。
丽莎还是个学生。
她父亲是个历史教授,在一所颇具名气的大学任教;丽莎本人对中国文化很好奇,在父亲的支持下,暂时休了一年学,独自来到上海,寄宿在教堂,了解这陌生土地上的一切。
丽莎喜欢曼桢,了解到她是读过书的,大字也写得好,就整日忙着请教一些问题。
她甚至问了曼桢,为什么这里有些女人要折磨自己的脚。
原来这里也曾救助过一些困苦的妇女,其中一些是缠了足的。
曼桢有些尴尬,只能告诉她这是传统,现在很少人在这么做了。
丽莎听了这话,吐了吐舌头,说自己要把这个可怕的发现告诉父亲,她那知识渊博的父亲肯定会被吓一跳。
丽莎离开之后,又只剩下曼桢一人了。
她看着窗外,压抑着那些不明的情绪。
尽管曼桢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可继续沉湎于那些记忆里;可重新开始,有时候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