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吾商会出来,苏家叔侄三人在摩青城中觅得一处饭馆,吃了些饭食,说是饭食,不过是些牛羊肉,青稞奶酪等边境之地常用的一些食物,吃喝完毕后,三人又在城中少逛了一会儿,待回到驻扎营地,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不一会儿,早有昆吾商会的役丁来到,接引他们前往捕猎兽甲的地方猿原了。暮霭苍茫中,一百多号人马在崇山峻岭中艰难前行,走了差不多三个时辰,苏旷望见前方隐约地立着一方庞大的黑色石脊,其周径至少二十里许方圆,说是石脊,却比寻常山岭又低了许多,其中谷壑遍布,乱石丛生,不时有凄怆的猿啼声从中传出,这就是猿原了,领队的役丁介绍道,现在的猿啼声接连不断,可见我们的人已在其中驱赶,诸位尊客,请赶紧围成圈子,各就各位。这次跟随苏家叔侄三人出来的都是楚国的精兵,自是训练有素,不一会儿,一个偌大的圆形火圈已将猿原的一角围住,只余正前方一个豁口,方便猿猱出入,而昆吾商会的早把千百个荆棘编织的竹笼放入火把圈中,又过了约一柱香的工夫,伴随着人为的嚯嚯声,木棍的交击声,还有锣鼓的敲打声,一阵阵的猿猱哀啼之音高低起伏,连绵而来,火圈后面的黑色峻岭中,劲风疾起,一只只高矮胖瘦不一的猿猴,或形单影只,或三五成群,竟相被驱赶得接踵而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个个争抢着向火圈中的荆棘笼内钻,半个时辰不到,千百个棘笼已装满,有的棘笼更是七八只挤在一起,从那围捕役丁随意谈笑的语气中,感觉他们对此次出猎十分满意,就在短短一刻间,猿原上好似炸开锅来,各种各样的猿猱惨叫声千回百转,此起彼伏,使人不忍卒闻,看着这样的场面,苏旷只觉胸中一股激愤之气剧烈游走,本来,他自幼饱读史策典籍,眼光开阔,知晓古今之变的道理,战争,生灵涂炭都是滚滚历史车轮中抹不去的一道沉重轨迹,他一直以来也是认为理所当然,想要治国平天下,以众生为己任,杀戮,战争是必不可少的,历史经验告诉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决不能有妇人之仁,但眼下,仅仅只是些猢畜的悲鸣,他却迷惘了,或者说是疑惑了,他却不知道,自从他被天地浩然正气贯体改造后,他整个人的气质识见都在潜意识中发生改变,对百姓的一种责任也升华到对整个生灵,对天地自然的一种怜悯慈悲之心,冥冥中,意识海中一直盘聚的浩然正气又一次化成宏钟大吕之声,何谓正道,何谓正道,这一刻,苏旷感觉到自己的思索变得越来越清晰,起初的时候,他还不明白正道的本身含义是什么,只期望着能探索出一条路子来,去维护,完善心中的理想,但在现在,他逐渐有了一丝明悟,真正意义上的正道应是天地生命之道,万事万物皆有生命韵律,让他们在广袤的天地间自然地成长消亡,轮回一生,这就是正道本身的责任,或者说,这就是浩然正气之道的责任,苏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意识已与天地浩然气的意识交融到一起,现在,听闻到这些惨厉的猿啼声后,苏旷的心不由得隐隐抽痛起来,为了报家国之仇不对么,为了战场上减少将士的伤亡,使他们的亲人老小不至于悲伤孤苦不对么,但是为何,为何我的心偏偏如此之痛,简直痛彻心扉,随着一声声高亢尖厉的惨叫音响起,却是昆吾商会的人将荆棘笼门合拢,一场杀戮开始了,他们个个手持长枪钩镰,熟练无比地将其探笼内,先用长枪插入猿猱的咽喉薄弱处,待其咽气后,再用钩镰钩住四肢头尾,开始剥皮,伴着哏滋哏滋的声音,腥红的血四处飞溅,在周围火把的照亮下,一个个棘笼很快被染红,苏旷望着那血淋淋的场景,感觉自己的整个心脏都要被撕裂了,双手在空中胡乱挥动,嘶吼道,快停下,你们快停下来,这样的报仇复国方式我不想要,苏展风看着失控的苏旷,头一次对他动了真火,声音震耳发聩道,苏旷,你还是一个热血男儿么,你还是我苏家的子孙么,这样一个小小的血腥场面都要受不了,以后又怎么面对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守国容易复国难,我们眼下正走在一条艰难的路上,本来,经此浩劫,重新光复故国已是遥遥无期,但幸得祖宗护佑,我们苏家的的残余子孙得到了楚王的帮助,从而还有一丝生路可走,因此,我们一定要把握好此次机会,不能让它出现任何偏差,稍有差池都足以让我们坠入万劫不负之境,百死莫赎,我们现在是在钢丝上跳舞你知道么,你的心智却还如此脆弱,如何成得了大事,你对得起在浩劫中被屠杀一光的苏家满门吗,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王母后吗,你太令我们失望了,苏展民也是冷冷调过头去,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这时,苏旷在无比剧痛中猛然听到前面正在杀戮的役丁们传来一阵欢呼,哈哈,这次围猎真是赚大发了,运气暴棚咧,丙九号棘笼中竟然有一具猿婴淬血甲,苏旷极力稳入颤抖的躯体,艰难地向外瞧去,却只见离他不远处左首边的一只棘笼内,一只腹部高高隆起,体形硕大的母猿猱正半卧于笼内一角,令人惊奇的是,它全身的毛发竟然是暗金色,两只眼眶中充满泪水,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意,下一刻,双膝陡地在笼中跪下,不住地向那些役丁们磕头,双手连连比划,指向自己的腹部,笼外役丁丝毫不为所动,暗红色的枪尖缓缓伸入,母猿猱一把抓住,鲜血的血沽沽洒下,而它却似乎一点也不晓得疼痛,另一只手仍是不断地比划,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然后猛地开合,直指向自己的咽喉部位,随即,单手平放脖颈处,作假死状,反复着这套动作好多次,笼外的人都看得哈哈大笑起来,苏展风随意询问旁边一位商会役丁,这头猿猱在做什么,那役丁恭敬道,回尊客的话,这是一头正在临盆分娩的母猿猱,托尊客的福,我们这次围猎运气实在太好,竟然将它捕获,苏展风奇道,有什么不同吗,役丁答道,尊客有所不知,正在分娩的母猿,其体内会流失出一种神奇的精血,经过其毛孔的疏引,而被吸附至体表的猿猱皮甲中,从而使得整个身躯都呈现出一种暗金色,这种暗金色的猱甲,经过精心炼制后,那可就真是旷世难求的宝物了,其坚硬度是寻常猱甲的百倍,世间不论何种锋利的刀枪弓箭,决不能在其上面留下丝毫痕迹,而且其还有寒冰水火,百毒不侵的功能,其一件就能抵上寻常猿猱甲万件的价值,噢,有点意思,苏展风淡笑道,那它现在反复这套动作是何意呢,那役丁笑答,它是在说,恳请各位暂时缓它一命,待它产下孩子,再引颈就戳,决不迟疑,哈哈,我们又怎么能如它所愿,一旦它产下猿婴,其猱甲复归黑色,就如同平常皮甲一样,价值普通了。此时的苏旷,在听完役丁的话后,胸内如焚,似乎那种激愤悲悯之气已达饱和,撕裂般的痛感已然麻木,双目通红地只是死死盯着笼中的母猿猱,看着它一遍遍地磕着头,左手柔软处死死抵住长枪,鲜血顿时染了一地,而它却丝毫不觉,苏旷的心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想到了母后,想到了母后写给自己的那张绝笔信,母后明知自己必死无疑,在信中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伤恐,只是反复地叮咛着她的旷儿,不要想着报仇复国,只要旷儿在世间平安喜乐,这就是对父王母后最大的安慰了,这么想着,久违的泪水又一次充盈了苏旷的双眼,模糊中,看见几支长枪正小心翼翼地探入笼中,苏旷再也忍不往了,向旁边的苏展风,苏展民哀求道,二叔,三叔,快叫人放了那只母猿猱吧,我求求你们了,苏展民冷哼一声,再度调过头去,苏展风叹惜道,旷儿,看来我刚才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语算是白说了,你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分毫,声音陡地变得厉剧起来,放,你让我怎么放?没听见刚刚那位役丁说其价值连城,一具可以抵上寻常万具的话吗,快快打消这荒谬的念头,否则得罪了昆吾商会,等于间接坏了楚王大事,一旦这样,你就是苏国的罪人,你会让你的父王母后死不瞑目,苏旷见他们心如铁石,根本就没丝毫转寰的余地,双臂在车辇把手上一借力,整个身体如一只大鸟般高高跃起,凌空向那棘笼扑去,在一片惊呼声中,苏旷仿佛浑不知自己已被锋利的枪镰和荆棘刺割得全身鲜血淋漓,才一落下,就挣扎着从棘笼中坐起来,转身处死死将那母猿猱护住,毅然决然地抬起头道,二叔,三叔,今日这猿猱我苏旷护定了,若硬要相逼,唯死而已,苏展风老泪纵横道,旷儿,旷儿,你怎么呐,中邪了吗,为了区区一个畜生,竟然在叔叔面前叫喧死呀活的,你让我和你三叔怎样向你死去的父王交待啊,旁边的苏展民也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早知如此,就不让你来了,四周昆吾商会的役丁们纷纷变了脸色,但在百多号手持火把的正规军士面前,却也不敢呵骂出口,这时,那昆吾商会的老掌柜跌跌撞撞地挤上前来,对着苏展风道,尊客,快请将你的侄子劝开吧,一旦错过猎杀的时机,这损失可就大了,苏展风一咬牙,转头吩咐后面两位军士,去,把苏旷给我拉起来,苏旷昂然道,二叔,你一定要这样,那旷儿只能咬舌自尽了,我生性文弱,又双腿残疾,除了诗书笔墨,什么也不通,在这莽世之中本已是废人一个……话还没说完,苏展民早已是浑身乱抖,急急道,二哥,算了吧,我们苏家满门就只有旷儿这一条根了,依了他罢,苏展风虎目含泪,重重点头,转身说道,掌柜的,我这不孝的侄儿自小就被我们宠坏了,有些无法无天,这样吧,你们这头母猿猱就当我们买下了,按照市价,你们的损失我赔,那老头儿看了一眼棘笼中的苏旷,忍不住摇了摇头,好任性的娃儿哟,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迷失了心窍,竟做出如此犯浑的事情出来,按着市价赔偿,唉,尊客真是有所不知,这宝物压根就是有价无市,又哪来的什么市价,这样罢,你们再拿出一万镒黄金,此事就这么算了,苏展风,苏展民互相对望一眼,苏展风又从胸口处拿出一叠票号来,递与那老头儿道,我们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了,还剩大约九千镒黄金,老掌柜能否通融一二,差余的部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补齐,老头儿睁着一对混浊的眼,紧盯着苏展风半天,似乎在思忖其话语真假,然后一把抓起,抛下一句话,此事就这样算了,说罢扬长而去,苏展风呆立原地,面色颇有不快,苏展风劝慰道,商者,市侩小人也,唯利是图,又怎有交情言说,三弟休要放在心上,此地夜寒露重,我们也早点离去吧,吩咐两名兵士留下照看苏旷,随即返回车辇中,根本就不朝苏旷望上一眼。苏旷见一场风波终于消弥平息,这才感到浑身钻心的疼痛,然而看到四周那些正在杀戮的役丁们贪婪的眼神,不禁忖道,事情已经做下了,不如做彻底好了,吩嘱那两个兵士就在那棘笼上搭了个帐蓬,而自己依然牢牢护住那母猿猱不放手,怀中的猿猱好像知道自己与腹中的孩子能够大难不死,全凭了眼前的青年人,一双眼睛扑闪闪地望着苏旷,无比的感激之意流露于脸庞,苏旷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放下母猿猱,轻轻拂了拂其猱发,然后,稍微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侧卧一旁,沉沉睡去。
当苏旷从睡梦中睁开眼时,只觉得帐蓬中光明一片,抬手掀开帐帘来,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再一转头,看到帐蓬一角,母猿猱充满喜悦兴奋的神情,一抹浅浅的温柔洋溢于脸上,那是母亲独有的笑脸,在它的旁边,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耸拉着脑袋,一左一右地攀在母猿猱的胳膊上,使劲地吮着奶,这一幕是如此的温馨感人,苏旷的心灵在刹那间也变得空明通透,静静地立于一旁,丝毫也不相扰,好半响,两只小猱崽才先后吃完奶,母猿猱将它们轻轻挽在怀中,走到苏旷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如飞般遁去,苏旷微笑地点点头,眺望它们背影良久,这才收拢思绪,吩咐那两名兵士排好车辇,返回驻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