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航看了一眼那台带日历的钟:6:22。6月10日。星期四。
实验室里几盏灯都已黯淡了,晨光不知不觉地从卷闸门下的透进来。他熬了通宵的眼睛有些刺痛,脸颊也开始发烫。他伸了一个懒腰,退到一旁欣赏自己的作品——六一儿童节时他路过公园看到木偶戏表演,他当然知道每只木偶的背后都有人在操纵,还要配音,麻烦又累人。当时他就想如果把这些木偶变成遥控的,所有台词录制好内置到木偶的身上,只要一个人拿台遥控器就可以让所有木偶根据规定剧情完成整场表演,岂不很棒吗!
昨晚他开始着手把以前做的木偶更换服装,录些台词放进音效盒里,再安装一些连锁机制的小器械就能控制这些木偶运动、说话和表演——当然,他的木偶比他那天看到的木偶要大得多,但演出更省事,更逼真。他的发明一旦公布于众势必造成木偶戏的一次变革,同时也会成为众多杂耍艺人的谋生工具。但他对这些后续的事却不怎么热衷。
程航升起卷闸门在屋檐下用自来水洗了脸,浴缸花盆里的月季仍有几朵无精打采的花,也比前些日子瘦小许多。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关上卷闸门。今天还有别的事做,现在他要赶到城里去。
他绕道往怡莲芭蕾舞学校去。易萌萌今天去程小欣的老家星马镇,他可以骑车捎她去马口槽车站。停在学校门口给她打电话时,她说有个朋友开车陪她一同去,已经出发了。于是他把车骑到上岛咖啡旁边的快餐店,进去吃早点。
他的托盘里有豆浆、油条和鸡蛋饼,转身找座位。
“程航!”有人叫他。
他听到这声音心里一颤,马上就看到那个人了,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才哼哼一声:“爸。”
程航的爸爸是四方脸,上面覆盖着灰色自来卷的头发,周围剃得很短,只在额前形成一个波浪,却像假发一样毫无生气;他的眼神很锐利,鼻子周围有些粗毛孔,突出的青色下巴;衬衫领带,吃早餐也那么正襟危坐。
他仔细地打量着程航,说:“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的脸本来就难看!”
“你怨不了别人。”
“你是不是想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知道这没办法,因为我们家就有这个基因,我只是担心你会重蹈你大伯的覆辙。他比我大七岁,那时候在农村条件差,他只有初中文化却一门心思地造机器人。这在农村就是不务正业,可他到了痴迷的程度,前后给他介绍几个对象都吹了,最后把时间也耽误了,孤身一人又一事无成——”
“我跟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大伯机器人是造了不少,能拉车、能推磨、能打扇子,那不过是哗众取宠,博得一个虚名,有什么用处?城市里需要这个吗?农村里谁愿意花大价钱买个铁疙瘩做这些简单的事?”
“我是搞发明。”程航低头喝豆浆说,“已经有两项专利了……”
“哼!”他爸爸冷笑着说,“在我看来都是雕虫小技。我听说专利费少得可怜……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好好学习,当个出色的律师,过正常安稳的生活?”
程航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以为你这样算成功人士?但是你的家庭是失败的,我跟妈妈都受不了你!”
“你!”他爸爸砰地一拍桌子,把桌上醋壶的盖子震落下来,像陀螺似的转圈。
程航毫无畏惧地瞪着他。
“放暑假了也应该回家看看。”他爸爸缓和下来说,“瞧你现在的模样……”
“我会回去的。”程航用餐巾纸擦了嘴,准备起身离开。
“你大伯现在有工作,不需要我接济他了,但我希望你不要跟他有什么接触。”
“我知道了。”程航已经走过他身边了,回头想了一下,才答应道。
他爸爸盯着筷子夹起的一只煎饺,也想了一下,颇感意外。
程航把摩托车开进五洋市场自己家的小区,他路过顺发商店时,看到佟阿姨立在柜台里一路瞪着他开过去——那年实验爆炸烧了她家的房子。他上楼时手里摩挲着那把十字钥匙——他有半年没回这个家了——他轻轻地打开门,家里有种熟悉又沉静的气息。他在鞋柜上用手抹一下,看手指上粘的灰尘——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妈妈非常爱干净,从小他就见惯了妈妈与灰尘搏斗的身影,也习惯了家里一尘不染的样子——这说明妈妈的精神状况不容乐观。
程航的心里很难过,不是为家具上的灰尘,而是为一个对灰尘深恶痛绝的家庭主妇忽然放弃了抵抗变得漠不关心,这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凄凉感。他走到敞开的卧室门前,看到妈妈抱着胳膊正坐在床上低头啜泣。
“妈……”他温柔地叫道。
他妈妈身子一震,连忙把怀里一个小相框塞到枕头下去了,擦去眼泪微笑着抬起头。
“你回来了?”
“嗯。”
“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做去。”
“妈,我吃过了。”
“我给你做。”他妈妈走过他身边说,“我给你做。我给你做。我给你做……”
“妈——”他看着妈妈这种强迫症似的无意义地重复,感到无比的心酸。
他看一眼妈妈在厨房里的身影,转身走进卧室,从枕头下拿出那个小相框,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她微微低头,手放在膝盖上,似乎要除掉粘在裙子上的草屑;暗绿的枫杨叶,在她头顶上把曝晴的阳光筛落下来,她皱起眉毛瞅着镜头,一副被打扰了的表情。
程航以前没见过这张照片,但他几乎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爸爸可能也不知道妈妈有这张照片,不然肯定会引发他的暴怒。
“我给你做了鸡蛋。”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来了!”程航把相框塞进原来的地方,走出房间。
“你搬回来吗?”妈妈坐他对面说。
“我……有件事我要做完。”程航吃着煎蛋说,“到时我天天回来……”
“嗯嗯……”妈妈低下头,用手指蹭着桌面上的一块污迹。“回来就好……”
程航吃完这第二顿早餐,决定留下来打扫卫生。妈妈有点惭愧地做些辅助工作,但是多半时间他们母子都在借此说说话。
吃过午饭,程航从自己房间里拿了点东西就跟妈妈告别了。他在花店买了一束菊花骑车时放在大腿上,一路骑到北山墓地的思亲园。摩托车上山坡时开足了马力,冒出青烟。从这儿看郊城在布满阴云的天空下,就像一块蒙了灰尘的巨大电路板,似乎跟他没有太多的关系。
透过墓园生锈的铁栅栏能看到墓碑遍布整个山岗,或新或旧,或穷或富通过墓碑的颜色和大小就能看出来。守墓的老人在柏树林里掘地,只看到他的背影,光光的脑袋,皮肤紫红色,后颈上有菱形的皱纹。他在握镐之前很大声朝手心里吐口唾沫。
程航刚碰响了铁栅门,从旁边的小房子里蹿出一条小狗来,身上的毛像扯乱的棉絮,眼睛也遮住了,冲他汪汪直叫。守墓人慢慢转过身来,吐一口痰,用脚踢土盖起来。
“自己开门。”他嚷道,“狗不咬人。”
程航把手伸进栅栏拉开门栓,推门走进去,小狗退到小房子后面去了,最后马马虎虎地叫一声。
墓园的南面有一排排的大理石墙,如同超市寄存柜一样分成许多的石龛,每个石龛都对外出租,供人寄存骨灰。石墙前面都有口黑铁锅专门用来烧纸焚香,但是地面上仍然有成堆的灰烬,经雨水冲刷后一片污涂。
程小欣的石龛在倒数第二排偏中的位置。
一般把装骨灰的容器放在石龛的最里面,然后堵上一块立方体的大理石,朝外的一面刻上死者姓名并镶上照片。但是程小欣的大理石上只拿黑漆写着名字,没有照片。
程航把菊花放在石龛上,对其虔敬地三鞠躬,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外走三步伸头看一眼守墓的老人仍在掘地,他又返回来,把菊花放地上,从衣服里拿出一把起子,将立方体大理石一点一点撬着往外移,最后用双手将它抽出来,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在昏暗的石龛底部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青瓷罐子,上面的盖没有启开的迹象,因为积满了灰尘、枯叶和死虫子。即使这样也不能保证程小欣的鬼魂不会从里面遗出来进行报复杀人。程航掏出一块手帕将罐子整个擦拭干净,再把那块立方体大理石塞进去,然后放上菊花。
他离开的时候老头还在掘地,那条小狗又露面了,摇着尾巴却没叫,显得很羞涩。现在是下午三点多,他打电话给易萌萌,后者也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约好在学校门口见。
在离芭蕾舞学校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的地方,程航一只脚蹬在路肩上等绿灯,他看到一辆黑色桑塔纳左拐弯慢慢停在了路边。司机开门下车,是个黄头发的高个小伙子,程航马上认出他就是那天追逐易萌萌的“红裤子”。而这时副驾驶的车门也打开了,下车的正是易萌萌。“红裤子”绕过车头走过去搂住她,笑着说什么,然后吻上了她——
“嘀——”后面的车突然鸣笛——绿灯已经亮了。程航手忙脚乱差点摔倒。他一边往前开一边看着他们,易萌萌并没有反抗而是把手搭在“红裤子”肩膀上,而他的手熟练地由她胸部滑落,易萌萌扭动着身子,笑着将他推开,并用皮包打他一下,跳上了人行道,转身向他挥手。“红裤子”恋恋不舍地钻进车子。
程航像个手脚瘫痪的人,摩托车歪歪扭扭地滑行,身后车子催促的鸣笛迭起,引起易萌萌的注意,她看到程航时半张开嘴,而他带着痛苦的表情猛加油门呼啸着飞奔而去。
一直到空旷的银河路他才减速,最后嘎然停止,他伏在车头上抱着脑袋,心里怦怦直跳大脑一片混乱。刚才的速度绝对引人注意,幸运的是没遇上交警,而他一直在嘀咕:“他们是一对恋人。他们是一对恋人。一对恋人……”
手机在响。他希望自己看错了,所以不期望是她打电话来证实这点。他掏出手机,来电可不正是她吗?他按下接听却没有说话——对方也不说话,一种试探性的沉默。
“你在哪儿?”易萌萌煞有介事又带着埋怨的声音突然传来,“我在学校门口没有看见你……”
“看来你并不需要我……”
“你……说什么……”
“你并不害怕,你根本不把程小欣当回事。我为你做的都是故弄玄虚,坑蒙拐骗,而你早就知道,故意配合我,就为了看我的笑话!”
“你能……能听我的解释吗……”对方被程航的暴怒吓慒了,弱弱地说。
程航啪地挂断电话。他又加大油门向前冲去,一连嚎了几嗓子,旁边经过的卡车上有人骂道:“有神经病吗!”
易萌萌差不多六点到的家,姚叔叔已经来了,茶几上有一捧鲜花,还给她带了礼物,一块手表。妈妈做好一桌菜等她回来开饭。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因为易萌萌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妈妈和姚叔叔装腔作势地只说些工作上的事,她更懒得说话了。
吃完饭,姚叔叔帮妈妈收拾碗筷,易萌萌回房间里上网。中间她到客厅取果汁时见妈妈和姚叔叔站在门口低声说话,还有些肢体动作,最后妈妈帮姚叔叔从衣架上拿下了外套。
易萌萌回房间关了电脑,拿起背包出来说:“我回学校了。”
“这么晚,别去学校了。”妈妈惊讶地说。
“明天还有早课……”
“那让姚叔叔送你,他正好也要走呢。”
“不用,姚叔叔再坐会儿吧。”
“就别去了……”妈妈还要挽留她。
她低头换好了鞋,不想看他们脸上尴尬的表情,走出去并关上门。
易萌萌赶上一辆公交车,人不是很多,后面的座位都空着,她靠车窗坐下,目睹城市街道的流光溢彩,终于抑止不住泪如雨下。
她希望这趟车永远地开下去,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