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王思礼带着二十几人陆陆续续走了过来。他身后的那些家伙,都是他所统领的折冲都尉,也代表了所有的潼关骑兵。
赵三炮并没有去迎接他们,而是直挺挺地冷眼看着,开玩笑,就赵三炮这暴脾气,没冲上去揍王思礼一顿打得他喷血就是好的了。赵三炮不动,他手下的兄弟们自然也不会动。
王思礼看了赵三炮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士卒,见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便长叹了一口气,来到新兵的遗体前面,双膝跪下。王思礼身后的都尉们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军中不行跪拜之礼,即使是元帅亲临,也只需单膝下拜即可,可他们的都将却双膝跪拜,所以这些都尉们都是吃了一惊。
王思礼端起一坛酒,洒在地上,大声说道:“兄弟们,你们都是我大唐的热血好儿郎,你们也有妻儿老小,也是风华正茂,本该安住家园,共享天伦,却不幸殁于此役!若不是我王思礼下令关上城门,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王思礼愧对众位兄弟!”说完“梆梆梆”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磕破了,在地面留下了一滩血迹,“然而国破家何在?你们和我们都一样,都要保家卫国。如今你们捐躯国难,皆是我王思礼的过错,如果我不下令关门,你们或许还能活在人间,”王思礼脸上带着悲痛和愧疚,并非作伪,看着新兵们的遗体,王思礼呆了好半晌才继续说道,“我并非为自己开脱,我们从军本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如果我开了城门,把叛军放了进来,只怕潼关城会被攻破,叛军们喜欢屠城,到时会有更多的黎民百姓遭殃!这不是我们军人的初衷!你们英灵不远,我不求你们谅解。但只愿你们在天之灵能保佑我大唐的这片热土不受胡虏践踏!”说完又“梆梆梆”磕了几个响头。
灵武军的所有将士冷冷地看着王思礼,对于他们来讲,这种弃车保帅的做法始终不地道,难道阵亡的兄弟就不是人?他们活该当炮灰?所以根本没人理会跪着的王思礼,眼中只有鄙夷和愤怒。
王思礼又洒了一坛酒,然后摘掉头盔,脱下战袍、盔甲,上身赤膊,在凛冽的冷风中被冻得发紫。
众人都不明白王思礼的做法,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王思礼拿起身旁的马鞭,走到灵武军将士的前面,说道:“元帅昨晚有令,罚我鞭挞五十,降职一等,现在就行刑吧,”然后把马鞭交给赵三炮,“你来!”说完,依旧朝着阵亡新兵的遗体跪下。
“都将大人!不可!”
“大人不可啊!昨晚的事情太过突然,不能全怪罪您啊!这些阵亡的兄弟泉下有知,也会谅解您的!”王思礼带来的一干都尉都赶紧向他抱拳劝说。
王思礼朝他们一摆手,“这些阵亡的兄弟,如果在战场上死去,那无可厚非,这是咱们军人的归宿;然而他们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丢了性命,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胡人杀死而见死不救!那种希望就在眼前的绝望你们能否体会?他们死的冤哪!如果换了是你们,会怎么想?”
这几句话还算人话,灵武军的士兵们同时想到。对,希望就在眼前,甚至触手可及,然而却无法抓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绝望的深渊,这恐怕是人生最大的恨和遗憾了。
“这!”都尉们顿时无话可说,是呀,如果换了自己,死在自己人的面前,而他们却见死不救,自己会作何感想?是否也会有滔天的冤屈?都尉们都沉默了。
王思礼不再啰嗦,朝赵三炮一招手,“动手!”
赵三炮看着王思礼从容的神色,又看了看四百新兵的遗体,他更不是个啰嗦的人,捏着手里的马鞭,眼睛一眯,“唰”的一马鞭抽向王思礼的背上。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这一鞭子很重,众人听着声音都感觉抽在了自己的心坎上!王思礼麦黄色皮肤的背上马上冒出一条猩红色的血槽,皮肉向两旁绽开!细密的血珠冒了出来。
“吭!”
王思礼倒也硬气,硬生生地把痛呼卡在了喉咙里。
“赵三炮!”
“你!”
都尉们没想到赵三炮竟然下这样的狠手,都对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赵三炮面色不变,假装没听见,“唰!”又是一鞭子朝王思礼的背上落去!
“啪!”又是一条清晰的血槽浮现在王思礼的背上,触目惊心!
赵武,梁远成等灵武军士兵心头一跳:都尉这手也吓得太狠了点吧!
“啪!”第三下!
“大胆!”
“住手!你豿日的公报私仇,想要造反不成?!”
“赵三炮,你想打死都将大人吗!”都尉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把手握住了佩刀的刀把子,就要找赵三炮拼命!
王思礼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而且他非常善待士卒,所以在军中威望很高,深得手下人的爱戴。现在一干都尉们见王思礼受刑,而且赵三炮下手极重,心里自然是怒火滔天!
“谁再敢阻挠,斩!”王思礼忍着剧痛,低着头冷冷吼道。他的声音都是从牙齿缝里冒出来的,可见他这会儿忍受的痛苦。
王思礼一发话,都尉们只得退下,但是依旧狠狠地盯着赵三炮!眼睛喷出的熊熊怒火足以把他烧成灰。
赵三炮面不改色,根本就不去理会那些都尉们想要把他剁成肉馅的神色,提起马鞭非常从容地一顿狂抽“啪!”“啪!”“啪!”…………又是七鞭子打下去!
在场众人都感觉心尖子连跳七响!而王思礼的背上鲜血淋漓。
“呃啊!”而王思礼也终于闷哼出声,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都刺进了手掌心里,流出殷红的鲜血。
“将军!不能再打啦!”
“都将大人!不能再打了!”
都尉们都跪下来,向王思礼求情。
“还剩四十鞭子,我为将军受了!你这豿日的要打就打我罢!”一名都尉见王思礼和赵三炮两人都没有罢手的样子,脱下衣服对赵三炮吼道。
“我等替将军受刑!你这豿日的杂种!来吧!”所有都尉都开始脱衣服,要帮王思礼分摊鞭子。
因为要照赵三炮这个打法打下去,只怕不用打满五十下,王思礼就得呜呼!
“炮哥!”“老弟!”赵武和梁远成也有点看不下去了,纷纷向赵三炮求情,毕竟王思礼的过错还真不好评判。
“我自己……的……罪,何须……何须别人……来顶,就算……就算你等……等顶了,我……也终生……终生不会心安!”王思礼略显虚弱但很坚决地说道,他自己身体受痛才能抵消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
赵三炮的手劲是何等的重!王思礼不比得年轻人,挨赵三炮这使出全力的十鞭子,已经是他承受的极限了,若非一口气和倔强在支撑,王思礼这会儿只怕已经昏死过去了。
赵三炮看了看新兵的遗体,然后又看了看灵武军士兵,见他们的神色不再是愤恨,而是有些怜悯地看着王思礼。
赵三炮终于放下手中的鞭子,对着阵亡士兵的遗体跪下,抱拳大声说道:“兄弟们,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谁人能不死?马革裹尸本就是咱的归宿。如今你们可以安心地去了,”说完向遗体“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赵三炮单膝跪在王思礼身旁,脱掉衣服,说道:“都将大人,你我本没有私人恩怨,我赵三炮也绝不是公报私仇的无耻小人!这十鞭子是为阵亡的兄弟打的!是让他们黄泉路上走得心安,让他们的最后一程不带委屈和怨念!他们是四百多条鲜活的人命,你这十鞭子,倒也不算太冤!”赵三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赵三炮佩服你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说实话,关掉城门,确实情非得已,也是为了潼关城内甚至大唐的黎民百姓着想。这十鞭子,你也是在为天下人受过!今天赵三炮打你,有罪!有罪!!“
”赵武!陈虎!”
“在!”“在!”
赵三炮找来两条马鞭,给赵武和陈虎一人分一条,然后自己单膝跪在地上,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打!”
赵武和陈虎对视一眼,各站一边,却没有动手。王思礼和他带来的都尉们愣了,一开始他们觉得赵三炮是在泄私愤,如今看来,这家伙倒不是那么浑。
“嗯?!”赵三炮回头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他娘的!老子还是不是你们的都尉?!是不是你们的炮哥?!”
“日!”赵武牙齿一咬,骂了一声。“唰!”的就是一鞭子砸了下去!
“啪!”皮开肉绽!赵武的手不比赵三炮轻多少。
陈虎也暗叹一声,“唰!”的一鞭子落了下去。
好狠的俩小子!王思礼带来的都尉们看着他们的打法也是暗自咂舌。
然后“啪!”“啪!”声响起,陈虎和赵武两人就像打铁匠一样,你一发,我一发。赵三炮的背上多出了一张用鲜血编织的网!殷红的热血顺着他的脊梁槽流到了裤腰上,被风雪冻成了血痂。而赵三炮只是看着阵亡新兵的遗体,终究没有发出一声。
王思礼带来的都尉们愣了,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硬气,连哼都不哼一声。看着赵三炮平静地挨着鞭子,都尉们心里涌起一阵佩服,他打王思礼是为了阵亡的新兵讨个公道,而他打自己则是源于家国大义,把家国大义和同袍之情分得明白清楚,这他娘的才是恩怨分明的铁汉子!
“炮哥!”“都尉!”“老弟!”
灵武军的士兵们看着赵三炮背上越来越密集的血痕,他们的眼眶湿润了,心想都尉是没有错的:冲杀在最前面,受伤多处,带领兄弟们杀出重围,却要吃这顿鞭子!这他娘的叫个什么道理?
“老弟!你实无罪!无罪啊!”梁远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两个膝盖“嘭”的一声直挺挺地砸在地上,跪着向赵三炮抱拳说道。
“都尉!”灵武军的士兵们齐声大喊,纷纷跪下!
“婆婆妈妈干个逑!打!还剩二十!”赵三炮大声吼道。
“妈了个逼的!”赵武抹了一把眼角泪花,“嗤啦”,三两下扯碎了上衣,“虎子,来!打老子!”
“好!”陈虎见赵三炮满背的血槽,再也不忍心打下去。当下也不扭捏,使出吃奶的熊劲照着赵武的背上就是一鞭子甩过去!“啪!”打的赵武全身一缩!
“一人一半!”陈虎也扒了上衣,“好!”,赵武就是一鞭子打在陈虎的背上!陈虎咬住牙齿硬生生地忍住一口气,眼角的肌肉缩了两缩!
众人看着这两个家伙对打,背上不由得一凉,因为这种打法实在太狠!
这俩小子也太实诚了点吧!
“虎子还小!你豿日的轻点!”赵三炮略显虚弱地说道。
剩下的二十鞭子两人一人十鞭子领完了。
王思礼和他带来的都尉们没有出声阻止,因为在场的都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血性和信仰!他们看着看着轮流受刑的三人,心里竟然涌起了一阵羡慕和温暖--这就是手足兄弟的深情!他们相信,这支新兵队伍已经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
赵三炮取过一支火把,点燃了柴堆,看着渐渐燃起的火苗模糊了视线,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兄弟们走好,天冷路滑,一路多保重啊”,他身后,静静地站着王思礼等人,还有六百灵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