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京城——
石耀军步出悦宾酒楼,经过这一年来的奔波劳顿,他原本墨黑的头发也添了不少银丝,彷彿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大爷!”在酒楼外头等候的魏伯正和附近摆摊做营生的贩子闲聊,听一些小道消息,见到石耀军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事情都谈完了?”
“嗯。”石耀军简单地回道。
魏伯观察着他严肃的脸色,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当行头、行老的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人,他们找你来,该不会是要大爷再把稻谷的价格降低吧?再这样下去根本没赚头,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他倒是没这么说……”石耀军这才咧着嘴笑了,脸上的阴霾也跟着一扫而空了。“只说现在时局不好,北方的旱灾又愈来愈严重,加上这半年来有不少商人藉机囤积,害得白米价格高得吓人,百姓们买不起,不少店铺也快生存不下去,现在朝廷要大量收购白米赈灾,所以我手上有多少稻谷,他们都愿意买下来,不过价格可能不会太高,但是也不失是个好机会。”就因为知道他不从中获取厚利,做生意又很实在,不会乘机哄抬价格,大发灾难财,因此行老才会找上自己。
“真的吗?”魏伯乐得眉开眼笑。“那大爷刚刚在烦恼什么?”
石耀军搔了搔脑袋,露出一张傻呼呼的憨厚笑脸。“因为我现在反而担心手上的货不够了。”想到那些有过生意往来的农户宁可先勒紧裤带,也愿意把稻谷先给了他,款子以后再算,只因为相信他,这份恩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有什么问题?只要大爷开口,那些曾经受过大爷恩惠的人都会愿意伸出援手,所以我们这一年来只要人回到了康州,不怕没东西吃,也不怕没地方住,就算只是啃干粮、打地铺,大家都想尽自己一点力量来帮助大爷早日东山再起。”魏伯简直乐歪了嘴。“所以说好人还是有好报,傻人也有傻福,老天爷还是有长眼的。”这时他不能再骂老天爷,得要心存感激了。
“这些恩情我都感念在心,不过现在我们得尽快回樊县跟大家商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好。”石耀军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起步,得要把握机会。
魏伯兴冲冲地说:“那就快走吧。”
“嗯。”石耀军才这么回答,冷不防地,眼角瞥见画摊上挂的一幅水墨丹青,让他本能地停下脚步。
“大爷?怎么了?”魏伯见石耀军没跟上,便又踅了回来。
石耀军的双脚象是有自己的意识般,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来到一幅白衣观音画像前面,看到祂就让他想起了厉香桐。
以前有好几次他都会坐在一旁,看着娘子专心凝神地画着观音,知道她是为了跟上天祈求岳母的病,希望岳母能快点清醒过来,所以每一笔一划都充满了虔诚之心。虽然石耀军不懂什么丹青,只觉得他的娘子真的好了不起,不只读书识字,还会书法、绘画,偏偏那些东西他都不会,每次只能用满是崇拜的眼神痴痴地望着她,最后厉香桐便会娇嗔地赶他出去,不让他待在里头……
想到这里,石耀军眼眶都湿了。
“大爷,要买画吗?”卖画的贩子正低头整理东西,见到有客人上门,连忙起身招呼。
听不见这卖画的贩子在问什么,石耀军压抑许久的情感瞬间崩塌了,他努力不去思念,就怕自己会不顾一切的冲到天霄城看厉香桐,可是所有的克制和忍耐在看到这幅白衣观音之后全都化为乌有。
“大爷……你……”卖画的贩子看到一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事。”石耀军倏地回过神来,用袖口抹去泪水,不敢再多看那幅白衣观音像一眼,当然这画没有他的娘子画得好,谁也比不上他的娘子,可是依然勾起他的思念,他赶紧匆匆地踱开。
已经一年了,娘子她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石耀军也只敢在心里想着,不敢捎信去问,就怕真的听到厉香桐改嫁的消息,像她那么美好温婉的女子,一定有人比自己更加珍惜她,能给她过好日子,可是虽然这么告诉自己,却也怕成了真,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属于他的了。
“大爷又想起夫人了?”魏伯一脸怜悯地看着石耀军,大爷只有想起了夫人,才会难过地掉下泪来。“大爷这么想念夫人,相信夫人也是一样。”
魏伯想到一年前,当阿忠和阿良两人送厉香桐主仆三人到安陵县之后,两人便又回到登阳县找了份差事,也成了双方连系的管道,夫人的近况都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可是现在除了夫人,还多了一个“她”,这让他更是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跟大爷说还是不该。
石耀军下颚倏地抽紧。“我不希望娘子想我,早点忘了我对她比较好。”
“大爷何必这么想。”魏伯叹了口气。“要是可以,大爷想去看看夫人吗?”虽然夫人再三强调不要让石耀军知道“她”的存在,就怕他会分神,会牵肠挂肚的,可是魏伯觉得不说又良心不安,心想还是先探探口气再决定好了。
“现在的我有什么脸去看她?又能跟她说什么?”石耀军甩了甩头,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走吧!”
魏伯把话咽回去,看来只好再等一等了。
安陵县——
“小姐,外面太阳这么大,快进屋里去,不然待会儿可会晒晕了。”小桩把收来的衣服洗好,一一披在竹竿上晒干,这才喘了口气,见到主子还蹲在菜圃里,连忙扬声催促。
厉香桐用袖口拭了下额上的薄汗。“我没关系,想说摘一些菜起来,待会儿就可以下锅炒来吃了。”
“小姐!”这时,菁儿从屋里出来,见着主子蹲在外面,也急忙劝阻。“妳快进来坐着,可不要累坏了。”
“做这么点事不会累的。”厉香桐失笑地说。
小桩还是硬拖着厉香桐进了屋里。“这些粗活还是让奴婢来,小姐只要负责动笔画画就够了。”
“大夫也说我的身子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妳们就别大惊小怪的。”说到动笔,厉香桐庆幸自己从五岁那年就开始学丹青,这十多年来都不曾间断过,尤其对观音像更为拿手,也才能在这时派上用场,餬口饭吃。“娃儿已经睡了?”
刚去哄孩子睡觉的菁儿先倒了杯水给主子,然后夸赞一番。“是啊,小小姐真的好乖,奴婢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娃娃,只要我们哄她个两句就睡着了,也不会在夜里哭闹,吵得别人没办法睡。”
“她就像她爹,老实又听话。”厉香桐露出为人母亲的骄傲神色。
因为石耀军无法陪在她身边,让她经常从噩梦中醒来,一直很担心无法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幸好恐惧的事没有发生,女儿平安地落地。
小桩也坐下来歇腿,随口问道:“小姐还不帮小小姐取名?”
厉香桐轻笑一声。“我想让相公来取,他可是娃儿的爹。”
“那要等多久?”菁儿叹道。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厉香桐微笑地说。
小桩啜了口水之后说:“还好城主有送来一些昂贵的补品,才把小姐的身子也养壮起来,不然小姐根本舍不得花钱买。”
“能看到大哥,知道娘虽然还是老样子,却过得比以前快乐,我也放心多了。”待生活安定下来,厉香桐曾经捎了封信回娘家,说明事情经过,也是希望不要让亲人担心,想不到义兄会亲自前来探望,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是小姐想太多了。”小桩倒觉得收下金钱也没关系,何必苦了自己。“城主好不容易来了,小姐真的不该拒绝那些银子。”
厉香桐不以为然地哂笑。“相公正在吃苦,我又怎能接受娘家的资助,一个人在这儿享福,这也违背了我的初衷,何况我手边也攒了不少银子,生活还过得去,所以更不能收。”就因为义兄了解她,知晓自己的想法,最后也就不再勉强。
“那都已经过了一年,小姐真的还不打算请城主拉姑爷一把?城主不是也说只要小姐点头,他可以去跟姑爷谈,让姑爷接受他的帮助。”小桩想起那天城主在这儿说的话,她在旁边急着跟主子使眼色,就是希望主子快点答应。
“才不过一年而已,我对相公有信心。”即便厉香桐夜里常常躲在被子里哭泣,想念石耀军,也心疼他在外头吃苦,她还是要忍耐。
就在这时,房里传来婴儿哭声,小桩和菁儿同时抢着进去抱孩子。
“小小姐不哭……”
“八成是饿了……”
厉香桐也跟着进了房,将孩子抱过来喂奶,当她用着温柔慈爱的目光看着怀中才几个月大的女儿,那粉嫩的小脸真是像极了自己,可是个性却遗传了石耀军,让人想要好好疼惜。
“娃儿,我们一起来等妳爹回来,他见到妳一定会很欢喜的。”厉香桐想到石耀军要是知道自己当爹了,准会开心得哭了。
她更相信不久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又过了三个月——
当石耀军再度回到登阳县,每回的心情都是格外的复杂难受,他曾经在这儿一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家,也是在这里失去,连同他心爱的娘子,箇中滋味只有他最清楚。
当天晚上,石耀军就借住在一间民宅里,房子的主人也曾经受过他的恩惠,知道他要待在这里几天,便让出一间房来。
魏伯掀开帘子进房,见石耀军痴痴地看着拿在手上的鞋,那双鞋早就破到不能穿了,可他就是舍不得丢,因为那是夫人亲手缝的。
“大爷知道看了会难过,又何必非去不可?”想到石耀军站在以前住的那座府邸门外,看着如今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宅子,那萧瑟悲伤的表情,让他看了都于心不忍,偏偏这个傻子又爱去。
“这样我才能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更努力才行。”石耀军吸了吸气,将手上的鞋又收起来。“魏伯睏的话就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