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那天半夜,我担心你受凉,抱了一床被子到值班室,给你盖的时候你醒了。你把我抱住,说你老婆身体不好,你身体很饥渴……第二天我就回家了,我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你老婆,也对不起我老公,就再没回来上班,和老公一起在乡下种地。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全家人都很高兴,但我总觉得孩子是你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没对人讲起过这事,天大的秘密就压在我自己心里。现在我老了,觉得自己身体快不行了,我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老太太回去的第三天就过世了,睡觉睡过去的,走得很安详。
老太太陈述的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成了一个不解之谜。父亲像着了魔,他使劲地回忆,翻阅当时的工作笔记,一点踪影都找不到,但老太太的言之凿凿又让他觉得,这一切仿佛是真的。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首先必须解开这个谜才能安心。他决定和老太太的儿子做亲子签定,但他不想把事情弄得世人皆知。
父亲专门赶到重庆,让王力找到那个叫陈秋来的男子,想办法让他贡献一点点鲜血。
是不是所有知道自己快死的人都会发神经病,抖秘密出来折磨活着的人?王力在心里默默地问道。云峰在重庆的老乡就那么几个,陈秋来人很灵活,一来重庆读大学,就四处拜访云峰中学出来的师兄师姐,他嘴甜心细,很能讨人喜欢,王力还把自己的同事丁知安介绍给他做老婆。
王力直觉老太太说的都是真的,她真不想帮父亲去做什么亲子签定,他多一个儿子出来,自己今后继承的遗产就会少一份。但父亲坚持要做,他说得很清楚,99%不会是真的,就算万一鉴定出来陈秋来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会相认。在云峰当了大半辈子镇长,现在又是著名企业家,他丢不起这个老脸。
王力先在医院找了个熟人,然后打电话给陈秋来,说:“有一个云峰老乡生孩子大出血,恰好她的血型血库紧张,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如果血型合适就去献点儿。”陈秋来满口答应,随王力到医院查血。抽了一管之后,王力的熟人装模作样拿去化验,结果当然是血型不合。他遗憾地回去了,王力拿着他的血样,带着父亲就直奔亲子鉴定中心。
两周以后,检验结果出来,和王力的直觉一样,陈秋来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父亲说:“你还这么年轻,一个人这么过也不是办法,我太知道孤独寂寞的滋味了,你不能步我的后尘。那个陈秋来人怎么样啊?要不你和他结婚吧!我把企业交给你们,我安心养老去了。”
狡猾的老狐狸。王力暗暗骂道。不过她也承认,这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父亲现在的身家早已不是小数目,亲生儿子已经冒出来了,他不可能不闻不问,财产归属他必须重新考虑,自己和陈秋来结婚,能让父亲的财产完整保护不再外流。
王力告诉父亲:“陈秋来早结婚了,还没孩子。”
“那太好了,是天意。你们赶紧结婚生孩子。”
“别想得那么简单,他不同意离婚怎么办?”
“我来找他谈,事业和婚姻,孰轻孰重,我想他会理智考虑的。”
“你怎么找他谈?认亲?”
“不会的,他只能以女婿的名义进入我的家,我的企业。我会通过法律的方式保护你们的婚姻,也保护我的事业。我要求你们定婚前约定,今后你们谁提出离婚,谁就净身出户。也就是说,我这份事业、这份家业,只属于你们共同所有。”
王力不得不佩服姜是老的辣,父亲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想到了。更要命的是,他和陈秋来谈了一个下午,陈秋来就答应了。父亲说,给他半年时间处理遗留问题,他说三个月足够,结果是不到两个月,他就和王力成了合法夫妻。
王力后来好奇地问过陈秋来:“你是怎么向丁知安开口提离婚的,谁都知道你和丁知安是相亲相爱的一对。”
“知安单纯得要命,又自尊得要命,我只有用最狠毒的办法,直接告诉她我不爱她了,爱上别人了。她问我,好好的怎么就不爱了?我说没有办法,我现在就是觉得你太小、太幼稚,跟你在一起我很累。她一下子就濒临崩溃,哭得死去活来。”
“她没有问你爱上谁了?”
“问了,我说是王力,我们曾经的媒人。她傻了,问我是不是当初就爱王力,只因为王力有婚姻,注定爱不能有结果,才转而追求的她?我说是的,知安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她浑身发抖,向我撞来,我避开了,她就不停地用头去撞墙。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不去拦她,只是说,你把头撞破了也拉不回我的心,我确实不爱你了。她好像这才突然明白过来,死了一样瘫在地上。接下来的一周,她天天躲在被窝里哭泣。看到她那么绝望和伤心,我有些害怕,以为她会死掉。我告诉自己,这是最难的时候,绝不能心软。除了在床头柜上放些酸奶、面包和水,我不和她说一句话。一周之后,她摇摇晃晃起床了,说同意离婚。她收拾行李说,搬到她父亲的小房子去住。我说你不必搬,房子和家具都留给你,我提出的离婚,我净身出户。她说不必了,嫌这里脏。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像冬天的冰峰,透着刺骨的寒气。”
“你也真够狠。”王力感叹道,但语气里充满了赞叹。
“你父亲一跟我谈我就想通了,对男人来说,事业远比爱情、婚姻重要。和知安在一起,我都能想得到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她这种本份善良的姑娘,就像温开水,舒服是舒服,但长期喝就太淡而无味了。和你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在一起,未来是真正的未知数,加上有你父亲强有力的经济支持,我们可以在事业上大干一场。我喜欢这样有挑战、有诱惑的生活。”
“父亲没看错你,你确实有成为强者的潜质。”王力表扬陈秋来。
丁知安赶在除夕的前一天办了出院手续。头上的伤口早已拆线结痂,骨折后的骨头还要慢慢长,右手的软甲板和吊带不能取。知安觉得自己吊着右手的形象,很像小时候电影里英勇不屈的女战士。
李静在知安出事前就给一家三口报了名,参加大年初一出发的“温暖三亚行”旅游团。知安出事后,知远让她去退团,合同上签的退团只能退1/3团费,李静有些舍不得。
除夕,知安到哥哥嫂嫂家团年,她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们高高兴兴团年,别提不该提的人”,一句话就把李静准备好的一箩筐安慰话抵回去了。吃饭,看春晚,大家都闷闷不乐、情绪不高,反倒是知安不停地主动找话说。
终于到了午夜12点,知安拿出给侄儿丁丁准备的红包,说:“老规矩,明天姑妈带你去玩一天。”李静支支吾吾说了参团去三亚的事,知安爽快地说:“没关系,你们放心去吧!我一个人好解决,让楼下的小餐馆送饭就是。这段时间,左手已经锻炼得很灵敏了,没事的。”
吃了宵夜,知安一个人回家,她现在的家其实就是父亲留下的房子。经过一周的痛不欲生,她决定同意离婚、成全陈秋来。尽管心里是那么的不舍,但她知道他去意已定,苦苦挣扎挽留只会带来更多的不堪。
从家里搬出来的前一晚,知安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几天几夜锥心的疼痛,几天几夜没合一下眼,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半夜她想上卫生间,有点儿爬不起来,撑着床头,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向卫生间挪去,刚推开卫生间的门,按了电灯开关,她两眼一黑就昏倒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凉的地板上。陈秋来就睡在卫生间旁边的书房,自己身体倒下的那一刻,肯定会发出声响,他没听到?卫生间的灯一直亮着,他也不过来看一眼?无论他是在书房安然入睡,还是醒着故意不理睬,都只说明一点,在他陈秋来心里,老婆丁知安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他已经冷酷绝情到这个地步,就算我在卫生间里再也不醒来,他也一点关系没有。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就是这一刻,知安的心彻底死了,她决定放手,搬出去住。她不想再面对他,也不想再面对她倾注了太多心血与爱的房子,那些家具、电器、地板、墙壁、一幅画、一个花瓶,都能勾起她无尽的回忆,以前的美好温馨全成了无情的讽刺。太伤人了,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父亲几年前买了这套小房子,兴冲冲地装修装饰,每一样东西都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他说在校园里住了一辈子,工作生活没分开过,退休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房子刚装修好,他还没来得及搬过去,就突发脑溢血,离开了这个他无限依恋和热爱的世界。
父亲走后,小房子一直空着,以前知安隔一周会过来做做清洁,在房子里发发呆。搬过来住的第一个晚上,知安在心里对父亲说:“老爸,我知道你多么希望女儿幸福快乐,真的很抱歉,我没做到,还要让你的小屋做我的避难所。老爸,原谅我。”
知安竟然在父亲的房间里翻到了几本女性杂志和励志类的书,父亲应该不会看这些书的,知安也不会看,是谁放在这里的呢?知安想不出来。但这些来历不明的杂志和书,在这种时候又确实给知安带来了慰藉,突然被抽空了的她,拼命在里面吸取能量。
春节期间,楼下两家小餐馆都关门停业,知安只好到超市买了一大堆泡面、榨菜和牛奶,袋子有点儿重,左手拎起费力不说,还让身体有些失去平衡,走路跌跌撞撞的。知安干脆把左边身子放低,斜弯着腰,这样拎袋子时身体重心就稳妥了。她走几步、歇几步,看着冬日阳光下自己弯曲的身影,她不停地自我鼓励:一个人生活就是你要独自面对生活的一切,包括各种麻烦。你必须更勇敢、更坚强,你不是像英勇的女战士吗?这点儿苦算什么?锻炼左手还可以训练右脑呢!等右手康复时,左右手都可以灵活运用,你一定会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