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错了,如果只需要理性和内心强有力,电脑、机器人都更适合做心理咨询,何必要人来做?心理辅导师要面对的是人的内心,她自己的心必须是敏感和善良的,否则她怎么去读懂别人的心?”
知安安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她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够。不过,她不想争论,也不想补充,更不想解释。心理辅导这份工作带给她的一大改变,就是大多数时候她更愿意倾听,或者她更愿意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交流。
肖琪可能意识到话题扯远了,她转过身子问知安:“我记得春华秋实这道菜最早只有鱼头和土豆,后来你改良加上的蕃茄和青菜。加洋葱、腌牛肉的我都没吃过,是最近才加上去的?为什么要加呢?”
知安想想说:“半年多以前的一天,我在家里做这道菜,突然觉得它缺了点儿什么,打开冰箱,刚好还有一个洋葱,一小块腌牛肉,就切了加进去,炖出来后味道就多了点儿回甜和醇厚。后来做这道菜时,就固定多了这两样食材。”
“安安,我感觉‘春华秋实’加了洋葱和腌牛肉之后多出的回甜和醇厚,就是这两年你的变化。来,为回甜和醇厚干杯!”肖琪举杯,眼睛里满是欣喜和欣赏。
古秘接过肖琪的话说:“谁也不知道,以后的岁月还会给丁知安女士的‘春华秋实’里加些什么食材,但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食材,经过丁知安女士兰心慧质的搭配和烹制,都会有丰饶美妙的味道。”
“谢谢,过奖了,我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将无论什么食材都烹制出美味。面对食材,我会有选择,有舍弃。”知安轻声回答。
肖琪追问:“你并没有全盘接受生活给予你的?你选择和舍弃的标准是什么?”
知安望着窗外,滔滔江水正在一路欢歌向远方奔腾。她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内心里,都会有自己的标准或者信念吧!我的信念是向上向善、向真向美,对这个信念永怀诚挚和信心。肖琪,我希望你也一样,对自己的信念永怀诚挚和信心。”
肖琪摇摇头,和古秘相视一笑,朗声说:“安安,我的信念就是尽最大可能轻松快乐,享受人生而不累人累己。”
“今天形而上的东西谈得太多了,我们还是要满足形而下的需求。两位美女,菜都凉了,快动筷子,享受美食。”古秘边说边给知安和肖琪一人夹了一块鱼。知安注意到他用的公筷,同时也注意到他和肖琪用的碗都不同,他用的是青花瓷,她用的是彩陶,完全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材质,并不是所谓的情侣餐具。自己用的这一套就是更大众化的白瓷,应该是专为客人准备的。知安仿佛有些明白了肖琪所说的,他们的关系是同居伙伴而非恋人。
知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堂心理辅导课竟然被投诉了。
沈小燕给足了知安面子,没有按常规把投诉交给专门的督察去解决,也没有惊动知安的直接上司团队服务部的领导,甚至没在办公室以公事公办的形式来与知安谈。她用午饭后的那点儿时间约知安到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喝咖啡,在缓缓的音乐和浓浓的咖啡香里,把投诉信交给了知安。
投诉信是那天喝到苦水的古秘之外的另一位男士写的,他客观叙述了当天的情景,认为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
这些天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嘲弄,有不屑,有好奇,仿佛我身上已经烙上耻辱的标识。做这场辅导之前,我从不认为我的心理有任何问题,我坚强坚韧,自信乐观,然而经过了你们纯属游戏、毫无科学、毫不负责的心理辅导,我的内心从此蒙上阴影,你们所谓的心理辅导难道就是如此捉弄人、伤害人?我要求丁知安老师跟我道歉,当着所有参加者的面向我正式道歉,承认你们的心理辅导只是一个无聊的游戏。否则,我将通过一切手段来捍卫我的权力。
“我认真看了你做辅导的录像带,从同仁的角度,我对你的辅导表示由衷的欣赏。30位被辅导者中有28位收到良好效果,成效率是惊人的。但从心之门的管理者角度,我必须指出你的行为是严重违规的,你几乎没用我们的统一教案。如果你用我们的统一教案,成效率不会如此高,但起码你不会被投诉。”沈小燕望着知安,眼神很温和,语气却不失严肃。
知安没料到机构会派人对自己的辅导课录像,那种尴尬,感觉就像梦里作弊被当场捉住。尽管从小学到大学,她从没作过弊,但亲眼目睹过不少同学作弊,每一次她都替他们担心和难堪,以致在梦里总是梦见自己作弊被当场逮住,难堪难受之至,醒来脸还会发烫。
知安在得知辅导对象来自同一家单位时,就决定放弃机构的统一教案。她认为这套敞开心扉的教案,只适合互相陌生的学员。
机构统一的教案很简单,是传统的三段论,辅导老师先让学员倒垃圾,然后把垃圾分类进行分析,最后是励志式的鼓励。知安觉得这套教案最大的问题是,学员倒的垃圾并不一定是心里最真实、最沉重的垃圾,因而成效值得怀疑。知安辅导的这30位学员都来自同一家银行,互相认识,有的还是竞争对手,他们怎么可能当着面互相倾倒情绪垃圾?知安曾经跟部门领导指出教案的缺陷,问可否不用这套教案。部门主任承认这套教案来源西方,和中国国情,尤其中国错综复杂的单位文化,有一些不协调的地方,但他对知安不用这套教案的提议未置可否。
沈小燕听了知安的陈述后问道:“你以为只有你发现这套教案有缺陷?”
知安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丁知安,我真没想到你如此聪慧,却又如此单纯。我告诉你,这套教案百分之百有缺陷,但为什么我们一直沿用?因为它有无可取代的优越性,那就是和谐与安全。互相认识的人为什么不能互倒垃圾,正因为见证了彼此的垃圾,大家的情感才会贴得更近,关系才更和谐。当然,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场合倒真垃圾。出钱做辅导的单位领导也大多明白,所谓的心理辅导不过是一种时尚的福利,让员工在这场时尚的福利中更和谐,以及对单位心生感恩之心,他们付的钱就值了。就这么简单。至于那些真正看重心理健康的人士,则让他自己花钱来心之门做疗程。团队辅导这种大锅饭收费低廉,只能做类似挠痒痒、点到为止的心理按摩,怎么可能提供个性化的专业服务?”沈小燕一口气说得太多,说完就端起杯子咕咕喝水。
“但是,我们的职业不是像医生一样治病救人吗?我们做心理辅导,不是要帮助学员清扫出内心真正的垃圾、恢复心灵的清洁与健康吗?如此敷衍了事地挠痒痒,对学员的心灵健康毫无帮助,对心理辅导本身也是一种亵渎,这不有违我们的职业操守吗?”知安眉头紧皱,连声质问。
沈小燕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谈职业操守。实属难得。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谈任何问题首先要考虑的,应该是物质基础。我们心之门心灵服务机构的理想,也是希望更多人能分享心灵健康的愉悦,但我们首要任务是生存和发展,所以我们大力推广团队辅导和咨询。好了,价值观的问题我们今天不讨论,先处理这个投诉,你有什么想法?”
知安又看一遍投诉信,想了想说:“我觉得他的投诉信带着很重的情绪,不一定是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先联系他,和他交流一下,如果他仍然觉得我伤害了他,那我就向他道歉。”
“如果他坚持要你当着所有参加者的面道歉怎么办?”
“我会让他相信我并没有伤害他,如果他坚持当众道歉那就道歉吧,只是这样对他脆弱的心灵更不好。我会跟他说明的。”
“不行,我们的底线是绝对不能当众道歉。当众道歉,心之门今后还怎么做?你去和他交涉,最好私了,给点儿钱都可以。如果他继续闹,我再来想其他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把事情闹大。”
和沈小燕一分开,知安立即拨打了段志勇的电话。在她心里,段志勇是情人,也是导师,她对他,有依恋,更有尊重。开心或者烦恼,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请他分享、分担。
段志勇是知名教授,课多,会多,社会活动也多,很多时候都不方便接电话。知安体谅他,和他的联系除了每周雷打不动的约会,平时多是发短信。段志勇也很体贴,两人确定了关系后,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和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给知安发短信,汇报行踪,表达想念。至于知安给他的短信,从来都是每条必回,遇到上课、开会关机,一开机就加倍回。他对此的表白很让知安感动:“成年人的爱首先是安心,让对方真正安心,我们不必也不大可能时刻胶在一起,但我会让你任何时候都能轻易找到我。”
段志勇的电话关机,知安猜他可能在上课,一想这会还不是上课时间,就想他可能在开会,可午休时间开会的可能性也不大呀!总之是有事,或者昨天忘了充电。知安帮他找了理由,就给他发短信:有急事,请速电话联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段志勇没回电话,也没回短信,知安有些着急了,这在他们的交往中是绝无仅有的事。他不会出什么事吧?知安不停地打他的手机,一直是电脑的声音在说,该用户已关机。
这个时候知安才想起,自己和他唯一的联系方式竟然是手机。每周都有约会,每天都有联系,任何时候想找都能找得到,所有的联系都是用手机,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况且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其他联系方式。北楼北门18-3,他的家,他们约会的主要地方,一直没安座机。他的解释是,一则家是私人领地,是休息放松的地方,不想被打扰,二则用手机还方便些。他有独立办公室,办公室有内线和外线,他说了两串号码但叫她不必去记,他长期不在办公室,电话基本等于虚设。知安知道他是为自己考虑,她曾经跟他抱怨过自己记忆力不好,他一定是想少占自己本来就可怜的记忆内存。但这会,知安很为自己当时的懒散后悔。她打114查到他学校的总机,然而总机是电脑值班,需要她提供分机号码,人工服务又一直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