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再没有比风摇石底下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那巨石不可理喻地随风摇舞,没有人敢接近它。从来没有。可是,母亲,纤弱的您,当年是怎样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爬上去的?是什么样的信念给予您力量?
您把报告和图纸,全部清晰地摹写在白色棉布上,就是因为知道,它们必定历时弥久才会重新面世,怕普通的纸张不能完成这份重任。
当看到宋一维教授在可行性报告里痛心疾首地呼唤生态意识,郑舜成泪水喷涌而出。
先辈啊!先知啊!先驱啊!
母亲一笔一画写在图纸上端的“神珠水库”四个字,则让他舒心地笑了。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呢。
泉,得到了肯定,有了明确标示,他就可以动工了。就不用因为担心到头来愿望落空,在人手和财力紧缺的情况下,铸成“劳民伤财”四字而不敢轻下主张了。
神珠水库,你会成为天下最美的风景!
03
作为地下水勘探行家的曹川工程师,不能探得泉眼,是由于它被一块扁平大石盖住了的缘故。那是山洪冲来的巨石,深深砸进去,成为山体的一部分。
当它终于被掘出,满山的风都变成欢呼。
水库正式开工,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这不仅仅是因为人手打不开点儿,主要是资金。它跟重修校舍、买树苗草籽等都不一样,要很大一笔钱,初步预算约一百万,得惊动旗委政府两院。
这使事情的难度增大到几乎不可能。因为在诺格达旗,谁都知道旗委书记和旗长之间的僵硬。愈是前者的倡导,愈是后者的冷漠。
镇党委书记刘逊跑细了双腿,也只是在旗里立了项。而这是什么也说明不了的。
最终,梅兰朵充当了救助女神。她再次攻克了父亲顽固的堡垒。当春风吻亮乌兰布通草原上第一朵杏花儿,五十万元水库建设款以项目扶持资金方式,从旗里发放到了曼陀北村。
项目总资金由三部分凑成,自治区划拨五十万,市里承担三十万,另外二十万旗里配置。
这是自治区划拨部分,作为前期款项。后面再陆续追加。
几乎是钱一到,工程立刻开始。人们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因为曼陀南嘎查的举全村之力加入,工地呈现前所未有的浩荡沸腾。看到那场景的所有人,都会相信,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微笑着招手。明天是完全不用怀疑的。
只是没有人想到,巨大的不幸也像一块丑陋的阴影,正险恶地紧贴地面爬过来。
那是开工近一个月的时候。一日黄昏,娅娃踩着花香,匆匆朝水库工地而来。她总是这样,学校放学后,立刻往山上走。正当一年里白日最长时节,太阳落了山,仍有很长一截天光。她还能来干很多活路,搬石头,铲沙子,抬土垒坝。主要的,她能送来一桶清甜的凉开水。每天到这时,郑舜成的塑料桶早就见底儿了。
这时节草原上开放的是一种叫黄瓜香的小野花儿,像迎春花儿那么金灿,像米粒儿那么小,有着刚刚结纽儿的黄瓜一样的香气,嫩嫩的,浅浅的,不经心,它满呼吸都是,一刻意,顿时找不见了。密密的黄瓜香中间会有浅紫的婆婆丁花儿,这儿那儿地摇曳着。
娅娃蹲下去,小心地采了一小把黄瓜香,又选几朵婆婆丁配上,结成一条花绳,细细系在辫梢。端详几眼,轻轻一笑,又朝前走。
传来的隆隆炮声她是听见了的,知道又是在用炸药炸石头。修这样的一座水库得用多少炸药啊。舜成哥说过,水库修成后会养鱼。多若诺尔曾有过的那种雪花鱼会回来么?听奶奶说,那鱼通身盈白如雪,十分美丽,为乌兰布通草原独有。水库里一定是可以划船的。她要请求舜成哥做几只小小的木船,前角尖尖的那种,泊在水上。曼陀山野花儿遍开的时候,采一大抱,堆在船头,自己倚在旁边,悠悠地划着桨,唱着歌。
这样的时刻,舜成哥会在身旁么?会在船的另一边轻轻划桨么?
要是会,多好啊!
这样的念头弄得脸儿一下红了,像是西边天际飞来的一片云霞。
羞涩催促了脚步,她轻盈地穿过一段缓坡,来到大石土堆下。这是挖水库造成的堆积,砂、土、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有。翻过它,就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了。
很不好翻,因为碎砂磋脚。终于到了顶上,已是气喘吁吁。一口气没待喘匀,呼吸屏住了。很难确定这是由于看到的,还是听到的,所造成。
听到的是,人们在紧张地呼喊:“郑支书,当心呀!当心呀!”
看到的是,郑舜成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一块探出的大石砬子靠近。
那石砬就在她立足的石土堆下面。
不需思考,她就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应该的是后退,回到石土堆的下面去,等待事情结束。但是,她却做了全然相反的选择。支配她的是本能吗?是预感吗?是一个深深爱着的女人特殊的心灵感应?
她简直是飞下坡去,落到郑舜成身边的。那是一个闪电一样的瞬间,短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声可怕的爆炸撕裂大地。
待飞到天上去的石块、砂土落回地上,远处的人们看见,娅娃像是一朵沉睡的白云,静静静静地,飘覆在郑舜成身上。
山风轻轻吹过来,她发辫上黄瓜香和婆婆丁的花绳抖啊抖的,像是在回忆中轻声吟唱。
04
那是一天中最后的爆破,也是最关键的。那块探出的砬石不在今天去掉,明天整个工程就会因之停滞。而这是不可以的,眼下的时间比金子都值钱。不唯是未完的挖山和治沙在焦急等待,已有通报,今夏仍会有大暴雨,而且很可能超过去年。水库施工必须抢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不然损失将是不可估计的。那毁损的就将不仅仅是耕地草场了,还有曼陀南北两村父老乡亲一年来所有艰辛的治山治沙劳动成果。
从而彻底击碎草原绿色立体经济之梦。
偏偏就出了问题。爆破工点燃导火索飞快离去,久久,却不见应有的动静。引捻熄火了?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
别无选择,只有去重新将它点燃。
谁都知道,这个活儿中包藏着巨大危险,一旦事情不是猜想的那样,那靠近者就有夺命之虞。
多给一点儿时间吧,耐心地,充分地,等待一下,让情形可以确定。
郑舜成觉得自己差不多已有半个小时没有呼吸了。长长吐出这口气,他站起身来。不能再等了,因为暮色不会推迟飘落的时间,它一旦落下来,那爆破就不能进行了。
“郑支书,我去!”
“我去!”
“我去!”
爆破工们几乎异口同声,喊出这两个字,同时抢到郑舜成面前,都被制止。他没有用语言,只是在每个人的肩上用力按一下,深深看一眼,他们就不再动了。
他独自沉着地朝前走了。
是上天存心要制造惨剧么?遭遇了最奇怪的灾难,导火索并没有熄灭,它一直在无声地燃烧。是它格外长一些,以至用了不可理喻的漫长时间?是引捻与炸药包衔接处出了什么前所未有的问题,使得致命的过渡发生异变?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就像没有人能够识破命运的诡诈。
爆炸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生了,夺走了斯琴娅娃年轻美丽的生命。
神珠水库何以美丽得不可复制?是因为草原上最美好的姑娘将自己的生命化入其中。
娅娃姑娘,当曼陀山上明月高举,你是那白衣飘拂,盈盈如幻的月光仙子。
当曼陀山上花枝绚烂,你是那呼气如兰,袅娜迷丽的鲜花女神。
当一切有形的物质都被时光洇化,成为重塑宇宙生命的元素,你仍在所有草原清风的传送中微笑。
你在爱中永远!
05
追加资金只来了三十万,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这使水库修建工程在紧迫处中断。旗委书记章文轩带着财政局长专程跑了两次现场,无济于事。能将自治区和市里来的项目款毫无折扣地放下来,旗里已是尽了最大力量,自配部分根本无力做到。诺格达是个穷地方啊!
就在这时刻,工程停下第五天的傍晚,一辆白金色宝马轿车驶进曼陀北村,缓缓停在郑舜成家院门前。
白诗洛来了。
她照亮了曼陀北村,使淳朴的乡民们陷进深深疑惑,电视上看到的,南方大城市里的女子不是这样的呀?她不会是从哪座远离人烟的湖水中飘出来的吧?嗯,传说中那荷花仙子该当就是这个模样。
公开的理由,她是来看塞外风光。私密的,当然是看郑舜成,他们分别整整一年了呢。但不只是这,巨星公司的一位副总裁因病去世,虚出位置,她渴望它属于自己的心上人。
郑舜成让她认不出来了。变化不是消瘦、憔悴、黢黑这些外在因素造成,是内部的伤,好像他的心已被摘走,全身的血液没有了皈依,开始乱流,进入空气,一滴一滴被风吹散。
当知道半个月前发生的那场不幸,她痛得弯下腰去,泪流潸潸中,理解了他的一切。
也拥抱了自己希望的破灭。她只能是看一看草原风物了,人是决不可能带走了。那个姑娘的死,是这片土地的一个阴谋,用来永远地留住他。爱教会了她懂他,如果没有这桩悲惨,不管娅娃怎样陶醉于爱情,在他,她也许都只是一个亲人意义上的小妹妹。但是现在,她沉睡的大地,成了他心灵唯一的方向。
他拿心做了祭品。
她让他带着去拜祭了娅娃的坟墓,把最深的哀悼和敬意献给英雄的姑娘。还有至深的感谢,她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舜成的生命啊,这自己同样切切爱恋的人。她交换了的,还有曼陀北村,这片广袤热土的希望。
白诗洛只待了三天,就匆匆离去。临走的那个早晨,将一只白色信封放到郑舜成手上,告诉说,里面是一张十万元人民币的银行卡,和它的密码。这是她个人的全部积蓄,应该可以使神珠水库恢复施工了。回到深圳后,她会以最快速度,再汇十万元过来。这些钱是不需还的,只有一个请求,水库竣工之后,在它的旁边,风景最好的地方,给斯琴娅娃立一座白色大理石纪念碑。
上书:
曼陀山的女儿。
要由郑舜成亲笔镌刻。
说起来有些像传奇,神珠水库完工后的第七天,预告中的大暴雨倾天而下。真的比去年那场大,时间整整长出半个钟头。但曼陀南北两村的耕地草场无一毫损伤,也就是说,洪水一点儿没下山,全部被水库接纳了。雨过天晴,原本空空的巨大塘坑里,水波翻涌,深涵浩荡,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水库了。
其水从此未曾有竭,可见,那眼奇妙的泉,在天水的召唤下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