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自强说,我是打工的哩。
医生又说,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涂自强说,我妈。
医生说,我想跟你妈谈一下。
涂自强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我妈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扛不住也得扛。
医生便默默地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他。这是足以让涂自强魂飞魄散的四个字:肺癌晚期。他瞬间呆掉。医生叹息着给他倒杯水,让他冷静。
坐在医院的角落里,他呷着水,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冷静,也不知道冷静是指什么。好半天,医生过来说,需要住院吗?
涂自强抬起头,有点奇怪地望着医生,说住院?
医生说,治疗呀。
涂自强说,怎么治?能治好吗?
医生便支吾着说,能延缓生命。
涂自强一阵头晕,他突然说,你是说我要死了?
医生说,情况好的话,或许还能活几个月。
涂自强惊说,才几个月?
医生又说,一年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一年很久吗?
医生说,是不久。但你年轻,或许更长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我能。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我能跟它斗。
医生便说,是了。精神状态是非常重要的。准备住院吗?
涂自强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他说,住院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是不少。住院是医保承担大头。
涂自强说,我没买医保。
医生便说,那你的医疗费谁出呢?
涂自强说,我自己。我靠打工谋生,也没什么存款。
医生便不做声了。涂自强也不做声。两人沉默良久,医生方苦笑着说,好好地生活几个月吧。
涂自强明白了所有。
他走出了医院。满目是世界的凌乱。他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他没有了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他慢慢地走向了无人。走入了东湖深处。
落在湖上的阳光有些明亮,风微微的,把湖面吹出小小波纹。几根挡鱼的木栅,从水中冒出头来,有点随意地随水荡漾。他在湖边的草地上躺下。隔着树枝,他看到蓝得发白的天空。空中有如丝如片的云彩悬着。人生还有多少美好呀,而他却要别它而去。涂自强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眼角一直流进了草地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多少设想多少策划,他想过自己穿西装的样子,想过自己开车的样子,想过自己住在高楼上向街道眺望的样子,想过自己抱着孩子和爱人一起逛公园的样子,也想过自己坐在有着老板桌的办公室里的样子,想过自己在文件上签字的样子,还想过自己被记者采访,大照片登在报纸上的样子,甚至想过自己参加人民大会堂的会议,与国家领导人握手的样子。他对自己的一生想过很多很多。为了这完美的人生,他一直都在作准备,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根本就没有人生。医生在检查结果上的四个字,轻易就将他的人生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删除掉,然后这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涂自强哭着,又胡思乱想着,一直躺到天黑。夜晚的风比白天似乎更温,蚊虫也飞扑而来叮咬。对于涂自强来说,这样的热和这样的叮咬他已然不会在乎。他想,不如就躺在这草丛中死掉算了。
便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莲溪寺要做一个法事,明天会很早出门。她要跟寺里的尼姑一起去,今晚上就睡在那里了。你回来我不在家,你不用担心。涂自强嗯嗯了两声。
母亲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他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冷静地死。
跟着他想到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如果他死了,母亲又该怎么活?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是他的唯一。而母亲也是一样,他就是她的唯一。她已经开始年迈,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没有丈夫又无儿无女的老太婆,会有着怎样的凄凉晚景?想到这里,涂自强眼泪又开始流得汹涌。整整一天,他只是心痛,而现在,心却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母亲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绿豆汤,里面放了糖。这是母亲为他做的。母亲每天熬一碗绿豆汤给他解暑。尽管他毫无饿感,亦无食欲,但他还是将那碗绿豆汤慢慢喝掉。他想,他这一生,也没有多少机会喝母亲的绿豆汤了。
整整一夜,涂自强都没有睡着。他把眼泪流干了,却似乎更为理智。死亡这个他想都没有去想的东西,与他之间,突然就成近距离,并且天天向他靠近,无人可以阻挡。他根本就救不了自己。他的人生只有这样的惨局。这是他的命运。他的时日无多,但他得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安排好母亲。这大概是唯一可做的事。
他想,第一,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要告诉她我被公司派出国了。第二,必须让母亲回到老家,这样就算没有收入,她可以生活,也会有人照顾。第三,我可以预先写好一些信,让朋友代为转寄,以求她的安心。第四……
涂自强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让母亲回家,他必须把房子盖好。而眼下,他拿什么来盖这房子?而母亲又怎么肯离开他而回到老家?如果母亲不肯回家,眼见着他死掉,她会有怎样撕心裂肺的痛伴随一生?甚至,她又怎样会有气力来安葬她唯一的亲人?
他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想着关于母亲的未来。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他仍然没有想好母亲的未来应该怎么办。
涂自强早上起来,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惊慌。不就是个死吗?这算得了什么?慌又有何用?他照常去电脑城上班。照常按经理的调度做他所有的工作。脸上照常挂着他惯有的微笑。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被判死刑,而且死期已然不远。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了家,母亲还没回来。他去买了菜,还买了点瘦肉。他不再有心思去看书,因为看书也没用了。他站在桌前,节奏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择菜。然后又到公用厨房把菜洗净。天渐渐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他便又去淘米,自己开始煮饭炒菜。他做着这些时,便觉得自己的心与母亲靠得很近。
母亲这天回来得真是有点晚。但她的脸上却闪着红光,说话声音也似乎放大了一倍。母亲说她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又说这家的法事办得相当热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涂自强也给她这么办一场。涂自强不想听“死”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正与他贴身而行。
涂自强一个人吃饭,母亲依然叨叨地讲述她的见闻。涂自强突然说,妈,我们把老家的房子盖起来好不好?
母亲戛然停下她的絮叨,说你想回老家?
涂自强说,不是。我是觉得家里有房子还是踏实点。
母亲说,那就不用急。你眼下也不回去。盖好空在那里给老鼠住?
涂自强说,没准妈回家住一阵子呢?家里的地也都荒了。
母亲说,你在这,我回去做啥?你在哪我就在哪哩。你该不是嫌我了吧?
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时间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着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涂自强依然没有找到安置母亲的最佳办法。他跑了几家老人院,发现他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母亲在那里住三个月。他去民政局打听,像她母亲这样的老人政府能否助养,结果在民政局的办公楼里转了半天,不知该找哪个部门。问了几个人,回答客气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寻找没有意义。他还去了妇联,也去了福利院,母亲没有伤残,又无病痛,并且还不算太老,似乎就应该自食其力。涂自强有点无奈了。
白天在外奔波,回来太累,涂自强多是躺在床上,漫想心思,并不想说话。他的思绪沉重,几乎压垮他的心。母亲见他如此,道是他在外工作,实在辛苦劳累,便也不惊扰他。于是去莲溪寺的时间越来越多。或拜菩萨,或帮打杂。有时干脆住在那里。寺里的尼姑也与她熟了,拿她当自己人一样。
涂自强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他很担心被母亲看出问题。他每天的焦急根本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母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