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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说 倒流河(贾平凹)(2)

不觉得就春节了,回到河南,立本说:初五把亲戚都召来吃顿饭吧。所有出过钱的亲戚都来了,口口声声叫着立本是老板,盼望老板分红呀。饭菜吃了一半,立本给各位敬酒,却说这一年窑上的煤依然卖不动,还伤了三个人,虽生命都保住了,可住院和补偿就花去了二十三万,总之,是赔了。大家面面相觑,就往顺顺脸上瞅,顺顺脸也茫然,立本又说了:做生意就是有风险嘛,既然赔了,如果各位还要把这个窑维持住,就等待以后的大分红,那就需要各家再缴三万。三舅说:赔得血本都没了,还敢再缴!立本说:都是亲戚嘛,不愿意我也不强迫,那就不缴了,也就没股了。

顺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得依着立本。亲戚们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都是不再缴钱了,怨恨自己当初发财心切,不该听立本的话,他只是个煤黑子,哪里是当老板的料呢?饭没吃毕,屁股一拧都出门走了。

顺顺的娘家人再不和顺顺往来,顺顺的眼泪流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六,村长得了孙子要过满月,宋鱼张罗着通知来客。十五的晌午他就站在村前公路上见人便说:村长给孙子过满月呀,让请你哩!被挡住的人说:哦,那就去随礼嘛。也有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的,却问:把你积极的,是不是村长让你承包修水渠上的那个涵洞呀?宋鱼说:我不赚那小钱。那人说:那你给人家的孙子出过力?宋鱼说:他那儿媳妇……我口没那么粗吧?嘻嘻地笑。

宋鱼骑了摩托再往另一个路口去,路上就有人和牛挡了路,中间是一个老汉,两边各一头孺牛,悠闲缓慢地走。宋鱼鸣喇叭,那老汉没反应,左边的牛却立刻走向了右边,宋鱼骑过去了骂:你不如个牛,牛都知道靠右行哩!顺顺刚好过来,说:他是个聋子,你骂他哩?宋鱼见是顺顺,也通知了顺顺,说:你一定得去的。顺顺说:那为啥哩?我和他不是本家子。宋鱼说:他是村长呀,你和立本树梢子在河北,树根子在河南呀!

顺顺回来给立本说去呀不去,立本不去,说:礼钱咱能赚回来?顺顺明白立本在吃醋,把头低了没再多说。但第二天,她还是一个人带了礼去了村长家,把人家的小孙子抱着喜欢了半天。

村里过红白事,是乡里乡亲维持关系的平台,都去帮忙呀,上礼呀,即使有小怨小仇的也去示个好,隔隙也可修复。而村长这天村人去了多半,仍有小半没来,村长脸上挂不住,问宋鱼:你咋通知的?宋鱼说:我再去喊。

宋鱼又站在门外十字路口喊人,有几户来了却来的不是大人,是孩子,还有来的人把礼钱一上又顺门要走了。宋鱼说:走呀?走的人说:礼上了。宋鱼说:那得吃饭呀!走的人说:为啥不吃,叫他想去!

入了夏,河南的树荫把村都罩了,夜夜蝉声嘶叫,蛙声如雷,河北的峁梁上草长不到半尺高,牛虻却多得像苍蝇,撵着人隔衣服蜇。

窑上的生意不好也不差,收入盘点后,合伙人提出再买一个窑,立本又和顺顺商量,顺顺这回是坚决反对,因为不可能再筹到钱了。立本说:咱卖老屋房,把房卖了。立本是入赘到顺顺家的,顺顺说了狠话:那是我爹我娘给我留的,你别打它主意!结果合伙人拿了他的红,又抽走了当初买窑的一半钱,自己单独去干了。

大部分的钱都被抽走,煤黑子的工资发不了,原本关系还和和气气的,这下子红脖子涨脸,闹僵了,有人竟把三十个安全帽偷走了。顺顺得知那人是邻村的,并且回了河南,就也撵了去要。那人说:这不是偷,是顶账的。顺顺说:兄弟,我用别的给你顶账,你把帽子还我,下窑没帽子你这不是卡我脖子吗?带那人到了老屋,指着那个五格子板柜,让抬走了。板柜一抬走,顺顺趴在地上给她爹她娘磕头,爹娘下世早,只有照片挂在墙上,她就呜呜地哭。

把安全帽装了两麻袋,一袋先背着走一段路,放下来,又反身去背另一个麻袋,黑水汗流地背到老笨的船上了,头上的发卡不知道遗在了哪里,头发扑撒了半脸。老笨说:哎哟,现在兴减肥哩,顺顺你减得有效果。顺顺说:你是说我黑瘦得没人样了?她不敢坐到船头去,害怕水里照出影子。

仅仅是过了四个月,谁也没想到,窑上的煤突然卖得快了,而且价格越来越高,已经用不着去推销了,拉煤车在每一个窑前都排队,还是现金交易,来人提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钱。

立本觉得奇怪,顺顺更是要呆了,晚上关了门,两个人在炕上数钱,手指头把嘴里的唾沫都蘸干了,还没数完。顺顺说:这不是在梦里吧?立本说:我拧拧你的脸。拧了一把,拧得重,顺顺疼得哎哟了一声,立本就扑过去压她,顺顺要把钱收拾了再说,他说就在钱上,钱欺负了他半辈子,他也该给钱点颜色。那几天顺顺还真来了那个,好多钱就成了红钱。

河北的羊多,镇街上有几家水盆羊肉店,立本一定要带着顺顺去吃一顿。路上顺顺说有人看他们的眼神邪邪的,是不是要打劫?立本说:走你的路,越紧张贼越看出咱有钱了。顺顺又操心家里的钱全放在炕洞里安全吗,立本不理她了,解开外套扣子,说:咋这阵热的!顺顺想笑,但她没笑,心里说:钱烧的来呗。

进了一家店,要的是包间,包间里没窗子,灯不甚亮,屋顶棚还黑乎乎的。立本喊:来个妇女!店主跑来了很疑惑,立本说:端盘子的女服务员呢,把灯泡换个瓦数大的嘛!店主说:应该是叫小姐。吃了一半,立本在汤里发现了一只苍蝇,责问小姐汤里怎么能有苍蝇,小姐说整天杀羊哩还能没苍蝇?顺顺这才发现灯泡吊绳上爬满了苍蝇,而顶棚上也是苍蝇趴得多了才黑的。

这顿饭没有吃好,但是包间是木板隔的,隔板那边的包间里也有人吃饭,在说着国家改革的事。他们说南方改革的力度大呀,一个镇的财政收入抵过了西北地区一个县的财政收入。还说,现在中央政府的经济政策向西北倾斜了,给的大型基础建设项目多了几倍,一起上马,咱这里要振兴呀。顺顺不懂得振兴,却明白振兴了才使窑上的煤卖得快嘛。

立本突然大骂以前的合伙人。

顺顺说:煤能卖了,可惜他走了。

立本说:他舅在县上是干部,他肯定是早知道国家的政策了才闹着要分手的。你知道不,他新买了三个窑。

立本开始恨顺顺当时不让再买窑,顺顺也后悔,可谁能长前后眼呢?庆幸的毕竟还有着这个窑,够了,这就够了嘛。立本说:够啥呀,风来了就要多扬几木锨啊!他警告着顺顺:以后有决策的事,要听他的!

于是,立本谋划着再买几个窑,可跑了几个地方,窑都涨了价,是以前的五倍,而且第一次去问一个窑五百万,过了几天,又成了八百万。等到下了决心再去买吧,已经是一千二百万了。立本当然掏不起这么多钱,回来就喝酒,发酒疯,顺顺劝他,他踢凳子,把凳子腿都踢断了。

顺顺说:你疯啦?

立本说:煤疯啦,河北疯啦!

河南的人又多往河北跑,跑得像一窝蜂。老笨撑船的次数比往常多了五趟,就让宋鱼在岸边搭了个茅屋,把被褥拿来,也支了锅灶,基本上就不回家了。宋鱼十天半月来送一次米面和蔬菜。但来一次,老笨的钱就少了些,他不清楚儿子怎么就知道他把钱一卷一卷塞在那些破鞋窠里,鞋又是藏在床角的麦草里。他和儿子嚷,宋鱼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啥,我是你儿哩,你不给你儿花?

老笨夜里躺在茅屋,水鸟在河滩的芦苇丛里一声声叫,他想:家里那院房子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让儿子卖了,自己会不会最后就死在这茅屋呢?睡不着,起来又坐在门口吸水烟锅,成群的萤火虫在面前飞,像是星星从空里掉下来了,明的明,灭的灭。

到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河南的三个镇都有水田,每个村前又都有荷塘,六月二十四日就要给荷花过生日,企盼着荷花长得好了也就是水稻也收成好。老笨回了一趟家,拿了一把香在塘边刚点燃,村长就急急忙忙来喊他快去渡口:来了大领导要过河呀。

过河的是有十几个人,大多穿着褂子,五个人却西服领带的穿戴整齐。老笨拉住村长问:那是多大的领导?村长说:是市长和县长,你把船撑稳些。老笨说:穿得恁厚的?知道西服领带的就是官服,觉得那些煤黑子搭船时也有穿过西服的,但没有领带,还穿着旧布鞋,怪不得那么不好看。

船到了河心,市长对县长说:这河上得修座大桥呀。县长说:我们已经规划了。老笨听了,想:呀,修了大桥,我这船就撑不成了。迟疑了一下,船就顺水往下漂,赶紧摇了几下橹。却又想,这么大的河面怎么修桥呢?县长或许说说就是了,前几年县上办葡萄酒厂让河南人大种葡萄,把葡萄能增加收入的话说得天花乱坠,可葡萄种了,收葡萄时却没钱,农民把葡萄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倒在县政府门口,来年全把葡萄园铲了。难道为了方便运煤,县上就给这里修大桥?咋会呢?不会。

船靠到河北,领导们上了岸,岸崖上有几辆小车在迎候,还整齐站了一排人。县长给市长介绍着这位是某某老板,那位是某某老板,都是煤老板。老笨远远地看到煤老板里有着立本,而顺顺却和一伙人走下了岸崖上船,他们要回河南去。

顺顺给老笨说:船年头久了,该换换新的了。

老笨说:再耐活几年吧。

顺顺也是回家来要给荷花过生日的,虽然有钱了,再不指靠家里的庄稼,但顺顺坚持要给荷花过生日。还有一桩心事,惦记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开花了没,石榴多籽,她也要拜拜,希望自己今年怀上孕。

傍晚里,河南人家家做了麦仁粥,端了饭把粥一疙瘩一疙瘩放在塘靠边的荷叶上,就眼望着这儿的一朵朵荷花开了,那儿的一朵朵荷花也开了。宋鱼在家里把粥盛在碗里,说:我先吃一口。院门外就进来了讨债人。

宋鱼顺梯子到院墙头要逃,来人把梯子扳倒,宋鱼跌下来,说:不就是一万元吗,我给你取。进了堂屋,出来时手里却拿了一把刀,当着讨债人就在自己腿上开了一个大口子。讨债人说:我不吃这个!宋鱼说:我不是自残赖账,你权当我是个女的,我开个肉缝给你。那人扇了他一个耳光,又扇了个耳光,宋鱼眼前满是星星,看讨债人也是两个三个,待看清只是一个人了,他躁了,拿刀朝前一戳。

讨债人没有死,他就坐了两年牢。

两年牢出来,村里人少了许多,他更找不下个媳妇,连妇女也都往河北去了。他才知道河北现在富得流油哩,一个窑的价钱是两千万三千万,而立本也拥有了四个窑,是河南三个镇里最有钱的人。

三个镇的小学都找过立本赞助,立本先是给了一个小学十万元,又给了另一个小学十五万,剩下的那个小学去说如果能给二十万,小学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立本就给了二十万。校长领了一百多学生抬了个大匾过了河送到窑上。窑上已经有了大楼,立本的办公室很豪华,还供着一尊铜铸的关公像,说关公义气,是个财神。大匾往墙上挂时,却掉下来拦腰断了,顺顺觉得这是立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大匾,给立本说:你不识几个大字,咋能把名字做校名?立本才改了主意。

宋鱼给村长鼓动,立本钱这么多了,他应该给村里硬化道路呀,若能给十七八万,咱两个负责修,每人还不落三四万?村长却有他的想法:何不以村的名义去贷款,也买一个窑来?两人先去河北打探,一个窑已涨到三千五百万,买不起了,再去见立本,立本却迟迟不肯见。村长气得骂,宋鱼说:咱是向人家要钱呀,还怕伤脸?他找到顺顺,让顺顺通融。顺顺劝立本,说:村里人不敢得罪,尤其是村长。立本才同意村长和宋鱼到他办公室。

立本坐在沙发上,没给村长和宋鱼让座,也没给递纸烟,刚说起硬化村道的事,立本就开始打电话了。一个电话是让财务室催督市某某部门把两千万快打过来呀,另一个电话却是询问县长的秘书,县长来检查工作是后天上午还是下午,是爱吃烤全羊呢还是喜欢狗肉,冬天里吃狗肉喝烧酒最好。电话打完了,立本说:不就是硬化个路吗?从抽屉里拿出了二十万。又让宋鱼回河南到三个镇里去看有没有百年的桂花树,有了,想办法买来他要栽到公司大楼的门口,钱的事回来了报账。宋鱼应承了,却问:你还是四个窑吗?立本说:卖了两个。宋鱼说:一个卖三千五百万,你命里有钱,钱就引钱哩!立本说:屁!人家买过去又一转手,卖到四千万了。村长和宋鱼则暗自后悔逮不住机会,活该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只能舀一勺油腥汤喝喝罢了。

硬化了村道,宋鱼净落了三万,又买了两棵大桂花树,一棵一万元,给立本说一棵是两万,再落了两万。拿这些钱就在镇街上办了个商店,进的都是高档货,一般人买不起,专门供应从河北过来的老板买。

立本就来买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山参呀鹿茸呀,或是名酒名烟和普洱茶,那时都兴着喝普洱茶,装满了车的后备厢,开到县城去。

有一次,立本又来了,他算计着要当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问宋鱼能不能弄到钱钱肉?钱钱肉就是驴鞭,烹制好了吃时要切成片片,样子像铜钱。宋鱼说:这难呀,再难我给你弄去!宋鱼去了河南再往东五十里的凤阳镇,那里能做钱钱肉,他买了大叫驴,还亲眼看着把活驴杀了取鞭,弄了五根,他想县上是四套领导班子,每个班子的一把手一根,得给自己留一根吧。

立本来取货,宋鱼吹嘘这是大叫驴的,而且别人买的都是病驴死了才割的,它这是割了才杀驴,一根一万五千元。把驴鞭摆出来,四根上都贴了纸条,上面写着书记的,县长的,主任的,主席的,还有一根写着:我。立本说:我是谁?宋鱼说:我给我留的。立本说:你吃啥哩!顺手也拿走了。

立本当上了县政协委员,经常要去县上开会,好多人都帮着他打扮形象,立本也慢慢会讲究了,名牌西服,名牌皮鞋和皮带,后来又戴上了外国进口的名表。当然也给顺顺买了几箱子时兴衣服,顺顺开始穿着不自在,出了门手不知道在哪儿放。立本说要给顺顺买高跟鞋,顺顺说:这我不穿,那么细的跟,咋走路呀,咋干活呀?但立本还是买了回来,不止是一双,是五双,逼着让她穿。

立本给顺顺讲了一件事,说他认识的一个煤老板,钱都几个亿了,就是穿戴上不讲究,北京一个歌星在市里演出,有人给拉皮条,肯出一万元就能和人家共度一夜。这老板提了钱去宾馆敲门,歌星开了门,一见是个农民嘛,衣服扑稀拉沓的,嫌脏,把钱袋子扔出来门就关了。立本说这故事的时候,耻笑那个老板给企业家把人丢了,顺顺心里想:如果那歌星不嫌呢……就把事情做了?

顺顺穿了高跟鞋,身子总挺不直,屁股就耷拉着,头一天脚就磨烂了,一回家脱下,指着骂:鞋,鞋,你害我!但她还得穿,给立本穿,就买了一盒创可贴装在了兜里。

立本做那事时,开始有了各种姿势,这让顺顺感到不适应,她说:你折腾啥呀?老催快点。立本就不做了,坐到桌前去喝酒,还摔烟灰缸。顺顺又觉得欠了立本的,主动说:那你来吧。立本却自己不行了,顺顺说:这不怪我。立本嫌她不吱声,像个死人,说:你要叫床哩,你一叫床我就很厉害。顺顺便低声叫:床呀,床呀!立本打了顺顺一拳头,穿衣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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