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格死去的那一年,罗德六岁——那只拥有人形的万狐失去生命力退回原形,突然就纹丝不动了。门外的夕阳将围观者的影子拉扯进来,烧红平日里少有人光顾的木屋。
罗德压抑着呼吸,蜷缩在衣柜里颤抖。从狭窄的柜门缝隙里窥视着生命的逝去,那种鲜明的恐惧缓然爬上视线,可以感受到浓烈的血腥气息正在洗礼自己的大脑。
“啧,这玩意儿自杀了……”受命于拍卖场而闯入莫森谷的黑袍猎人很不耐烦,踢了踢地上软绵绵的尸体,暗红色的血液沿着地砖的缝隙蔓延到衣柜边上,“你们这谷里还有其它万狐吗?化不了人形也无所谓的。”
门外从始至终都未曾有那人的暴行作出阻止,甚至未曾有稍微作声的村民们依旧是那副毫不在意的冷漠表情,最后村长开口回答:“都已经这个年代了,就算是莫森谷也不会再有了。”
魔法师不悦地皱起了眉,微眯起来的双眼中带着一丝鄙夷,然后转过身准备离开:
“真麻烦。”
丢下这样的结论,那件黑袍就这样消失在了罗德的视线里,而周边的围观者依旧是一脸淡然地看着而已。心脏仍在战栗的罗德此刻发不出声音,只是扼着颤抖推开衣柜,放大的瞳孔映出地上的惨像,被扩展开的视线将令人作呕的感触一并撕开,一时也没有注意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罗德?你怎么……”貌似是惊讶于应该和母亲在一起的罗德突然出现在了不该他在的场景里,村长有些讶异地看着敞开的衣柜中颤抖的孩童,有些不知所措。
听到有人唤自己名,罗德努力从咽喉中抠出紧涩的声音,最后终于愤怒地抬起头质问:“你……你们为什么不阻止那个人?!”
自小跟异族打交道的罗德,会为他们中任何一个的遭遇而感到不快,更何况是长久以来照顾自己和母亲,像亲生姊妹那般亲切的温格。
但在这个人类主导世界格局的年代,罗德的质问只会收到这样的答复——
“因为她只是个异族而已啊。”
村长毫不避讳的回答,仿佛是在嘲笑罗德的天真,将人类的身份抬高到了异族之上。
罗德这样的人总是会被形容成过分的英雄主义,简称多管闲事,但是……
“小罗德,你躲在柜子里——”
“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你放心,姐姐很强的……”
——但是他们明明和人类口中的那种低贱玩意不一样。
异族是分不同种类不同等级且具有智慧和思想的生命,大都拥有自己的文明和语言,高等级的异族还能化作人形。了解他们的这些特性,万物生而平等的思想早在罗德还未成熟的那个年龄扎了根,同样也憎恶那些欺凌异族和袖手旁观的部分人。
这便是罗德决心跟着文森特的原因了——选择成为契约师,就是因为所谓的“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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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Road)貌似听见了什么动静,目光稍稍越过手里的书本,看见房间里恒温用魔石上的缝越开越大就不自主地额角一抽,烦躁地揉了把那头金棕色的乱毛。
“老师,你的二手货挂了!”视线中的障碍提醒罗德头发该剪了,轻轻扒拉一下居然能遮住眼睛——罗德仰着头把过长的头发扎到颈后,招呼文森特(Vincent)的语气里有几分调侃的意思,“文森特老师,二手货市场在召唤你——!”
属于南方陆土的冬季会抓着这个月的尾巴正式来临,然而温度却是如往年那般热得不像样,尤其是这一片临海的城市。虽是这么说,但这边的气氛还算是安宁,毕竟是以渔业为主的小地方,没什么魔法师来往也没有攻击性的异族,当地人也蛮友好,心情放松点就当是度假,想来这次的任务大概也没多难。
……奇怪,他听见自己的话居然没有跳出来发飙。
“老师?”罗德又招呼了一次,依旧没有收到回复,但却可以通过魔力很清楚地感知到他应该就在屋里。放下手里的书然后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脚下老化的木板吱呀一阵呻吟,让罗德不得不把脚步都放轻,直到走至房间前:“老师,我说那块恒温石裂了!”
空气沉默了数秒。
“你不说话我就自己去买块新的哦?我走咯?”罗德试探性地挪开几步,在确定房间里的那人是真心没想给答复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出门。
这一带是塞伦王国边境的露恩海岸,相对和平的日子里,又一个陌生的落脚点。罗德松垮的领口很容易给人一种邋遢的形象,但走在这样偏远的海滨城镇间却不显得违和,大致看过去还算是路上最打眼的一个。
说起来,这附近的人还真是少得有点稀奇,明明是个不小的镇子——放眼望去,街道间只有稀稀疏疏的人缓慢来往,视线里的生气并不勃发。
“哐当——”
“罗德!抓住它!”
“哈?”
头上突然间传来了木头碎裂的闷响和文森特的喊叫声。罗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头上跳下来的东西砸了个正着。那团毛茸茸在罗德头顶胡乱挠了几爪子就呼啦啦地逃跑,头发被挂在爪缝间硬生生拽掉好几根,可把脑袋给疼懵了,也没来得及去逮它:“什么鬼玩意儿?!”
“E级的灰榕鸟——别让它跑到街上闹,快给我逮回来!”脸上挨了几道红的文森特在楼上张牙舞爪,看样子也被折腾得不轻。
“我去,又是从二手货市场淘来的封印书?!”所以罗德才想抱怨文森特这一点——敷衍似的向前追着,其实脚下全是一如既往的怨念。如果自家老师少去淘些来历不明的便宜货,哪来这么多破事处理?!
罗德拢一拢头上的乱毛向前跑着,耳后是文森特意义不明的几句骂。伸手从发间捋出来几根泛灰的绒羽毛,就明白自己应该找什么了。这附近没什么天然的魔力场作影响,可以清楚地摸索到那只小笨鸟留在空气中的魔法效应。少年喘出口气来,一侧目看到路边的水果摊位,闪身过去就抓着支撑摊位棚帐的木梁把自己荡起来,最后稳稳落在旁边那座不高的房屋顶上,看着右下转角的地方迅速闪过一抹银灰色。
生灵族,蹦的还真是挺快——确定了目标的方位,罗德踩上屋脊,奔越在屋顶的间缝上追逐感应范围中的那抹残影。从耳边摩擦而过的空气里忽然溢出一阵燥热的气息,那只小灰鸟焦虑的感情就掺杂在迎面而来的波动里,然后突然就随着远处的一声枪响消失了。罗德心里一颤减下速度,以下栋建筑的花台为落脚点着陆——
等他真正在地上站住脚后,发现地上只有一团黏合了血腥的灰毛球。
“啧,灰榕鸟啊,这个年代也真是蛮少见了。”不远处突然打破沉寂的沙哑声音啐了一口,粗鲁的语气与之配合得一点也不突兀,但说的是罗德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半的南方语言。
发声的人淡漠地站在一边,手指慢慢拭过枪身上的一道划痕,同时不忘吩咐身后的人们,“继续找,明天之前一定要找到她!”
听从命令的人们快速回应,各自分散开去。罗德能感觉得到地上那条生命正在不可挽回地衰退着,淡然消散开的魔力源包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情绪,搞得人胸口一阵发闷,至于罪魁祸首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罗德总是说,契约师就是麻烦,对于生命的感触未免太过敏感,总会引导出本不应该存在的愤怒和悲恸——就算是几年后他成熟了起来,他依旧会这样说,并且继续告诉作为契约师的后辈和后后辈。
“你的宠物?”这次是带着地方口音的通用语,罗德能听出来面前的中年男人应该也是城镇这一带的人。面容看着憔悴,胡渣也是好几天没打理了,一身脏乱的麻布衣裳,不过既然能用通用语沟通,那罗德也就不会固执地认为对方是什么小地方的穷恶刁民。
“不,只是……”
“那就没我的责任了。”对方冷漠的打断听上去不近人情,让罗德不禁一愣,“我们在找一个灰发的逃犯,刚才在转角的地方看走眼了——外地人,别在这种地方待太久,露恩的海神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逃犯?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大罪犯需要动枪吗?”这附近一圈和大城市交集很少,鲜有魔法师活动,就连用的枪具都只是简单的机械而已,没有刻画魔纹也没有镶嵌魔晶之类的东西。但眼前这人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奋力排除什么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危险生物。
然而对方并没有答复,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向另外的方向走去:“暴风雨要来了,这两天海风都不太平,到时候可别后悔。”
显然这个人并不想继续跟罗德耗费时间。罗德沉默地捧起地上那团灰色,瘫软下来的身体意味着某些负面的事实。先不论一会儿应该怎么跟文森特交代,手心里残留的温度就已经足够让罗德窝火。
所以说嘛,要当个契约师,真的是件很麻烦的事。
“露恩的海神……可曾教导过你们生命廉价得可以随意践踏?”轻柔地撩平刚才还叽叽喳喳的那只小笨鸟身上杂乱的绒羽,捻开其间薄薄的血块,罗德缓然开口,转过身去迎接对方有些不耐烦的目光。
“不过一个低级的异族,连话都不会说,何必那么较真呢?”对方开口,攥紧手中枪支的热度,“你不明白那人对海神做了什么,外地人;我们听命于海神,所以阻挡我们的生命自然是廉价的。”
“明明是对于身为人类的妄自尊大……”罗德脸上笑笑,脚边因为翻涌起来的内在魔力掀起一圈微风,连着拴在发间的丝带拂过拘束起来的每一根发丝,肃杀之气瞬间袭来。空气被压缩至紧张,刚刚发言的男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顿时明白眼前的外地人怕是招惹不起的对象:“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
听到这话,罗德周围的气场才稍显安静了一些。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不过是少年天生的正义感作祟。但罗德自己明白得很,自己的言行举止并不是因为如此显而易见的理由,而是从内心深处来讲,罗德的归属感就不在于某部分人类这边——自从因为曾经的弱小而失去家人的那一刻,就不在这一边了。
生命的价值永远是应该自己决定的,能够从始至终,都被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的那种选择权,随后——
“当悲剧发生的时候,往往都不应该是一个人的责任。”
——便是驾驭于其他生命之上的力量以及裁定权。
少年还是那样带着简单的笑容,单膝跪下将那只灰榕鸟轻轻放在地上,左手比作枪的姿势,轻轻抵在右手的掌心上:“我错在没能及时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将强劲的内在魔力凝聚在指尖,跟着尖锐的闷响贯穿了右手手掌,血液顺着喷射而出——罗德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对面那人吓了一跳。
“这只鸟的错则是在于自己的不谨慎和无谋,然后便躺在了这里;至于你……”罗德站了起来,看着对方慌乱的表情,用指尖还渗透着血色的左手指向他点着冷汗的眉间,“你的错则是在于鲁莽和对他族的轻视——”
“你丫有病吧?!少在这里摆出一副批判的模样了!”男人恼怒地举起了枪指向罗德,然后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只不过我并不打算对你做什么罢了。”罗德的手指对向空中的那颗子弹,蓄势待发的魔力终于发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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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沙地确认已经那只小笨鸟已经安息,罗德仔细嗅了嗅海风的味道,然后望向了大海的方向,脑中回想起方才那人逃跑时的囧样和他先前警告自己的那场暴风雨。
的确是……有点异样。尽管现在只是很轻,很轻微的一点点,倒是提醒了罗德在回去时记得买两件厚点的衣裳。
像是某种巨大的海族埋伏在海岸线那边一样,风里灌满了奇异的细碎声响,吹得罗德心里还有些兴奋,不禁回忆起先前在书上看到过的内容——
沉眠于南方海域的古老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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