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纯白的衬衣,顷刻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殷红。还有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似乎回到了最遥远的时光,顿时安静得可怕,仿佛他从来没有到过世间。
顾苏苏从来没有如此落魄过,即使肖安锦离开的时候,亦不过是一场安静的心碎。她疯了似地冲上去,抱着林薄年哭喊道:“林薄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你还要带茶卡离开,去找肖安锦和唐绣呢,快回来吧!”
林薄年望着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抬起满是鲜血的右手,温柔地摸着顾苏苏的右脸,微笑着说:“苏苏,你好美。为什么到现在,我才发现,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孩。”
泪水滂沱了,滴滴落在林薄年的脸上,融在那殷红的鲜血里。
林薄年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紧握着顾苏苏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苏苏,请记得,带茶卡离开。”
最后的笑容,又是桀骜不驯的。
顾苏苏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全是林薄年的清晨。他还是唱着那么恶俗的歌曲,可是此刻却唱成了忧伤,唱成了生生世世的离愁。
原来那辆卡车的目标,根本就是林薄年,只是林薄年。所以它才会故意转了一个弯,让林薄年颠覆在车轮之下,血淋淋地离开。
这次,肖父真的哭了。尽管这个儿子,处处与他作对,让他操碎了心,可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但是他并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杀人凶手,连续不断地抽着烟。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脸上是绝望的神情。他还没有来得及逃跑,便被警察逮捕了,或许是根本没有打算逃跑。他释然地笑了,疯狂地说:“我终于报仇了!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报仇了。林薄年,你这个罪恶之人!”
原来,当初母亲变成植物人以后,林薄年的生命便从此陨落了。他日夜游走于风月场所,后来还在酗酒之后,强暴了一个在酒吧打工的女大学生。
凭借着肖家的势力,警察自然不敢为难林薄年,将案子草草了事。那个女大学生,忍受不了这种屈辱,最终在警察局前自杀了。而林薄年去英国的原因,便是因为这宗强暴案,数年都再未回国。
这个年轻男人,便是那个女大学生的男朋友。他一直都在寻找林薄年,终于等到了林薄年的归来,便将卡车开向了不归的道路。
难怪林薄年的最后告别,是那么释然的微笑。原来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他一直背负着罪名,已经沉重到喘不过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苏苏对他的犯罪,没有丝毫的厌恶。只是觉得这样的林薄年,总应该是坏坏的感觉,但是骨子里却是单纯的。她甚至不相信,林薄年会强奸那个女大学生,真的不相信。
大概是为了赎罪,肖父并没有太多的动怒,只是淡淡地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做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面对着亲生哥哥的死亡,茶卡几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英国之行自然落空了,她每天都躲在房间里,把身体瑟缩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失去了微笑的力量。那么再次的打击,让她连生存的信念都没有了。
顾苏苏总是抱着她,无所适从地安慰着。
是无所适从的安慰啊,因为就连顾苏苏自己都不知道,她该要如何平静下来!
最悲伤的时候,茶卡甚至想到了自杀。那些鲜红的血液,从手腕里缓缓地沁出来,蔓延了床单。幸亏顾苏苏发现得及时,迅速送到了医院,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那时候,茶卡会抱着她,是从未有过的紧致。她的身体颤抖,近乎哀求:“苏苏,你带我离开吧。我们到英国去,去找锦哥哥和年哥哥,还有绣绣呢。他们都在那边,等着我们的到来……”
一个凛冽的耳光落了下来。
是秋姨站在病床边,脸上有着从未出现的悲怆。她咆哮着说:“什么锦哥哥?什么年哥哥?什么绣绣?他们全都已经死了!我也失去了亲生儿子,怎么却不可以跟你一样,无所忌惮地哭泣呢!”
顾苏苏知道,秋姨的悲伤终于爆发了。
越是隐忍的人,最后的悲伤,越是痛苦。
茶卡的身体软了,如同一滩泥水,化在了顾苏苏的怀抱里。她无法置信地问:“死了?不会的,你这个贱女人,你这个大骗子。他们都在英国等我呢,你给我滚开,滚开!”
“我告诉你。”秋姨抓住了她的手腕,纱布里的血渗透了出来。她的神情安静,语气坚定,“我再次告诉你,唐绣在美国被歹徒杀害了,肖安锦被黄管家杀害了,林薄年被卡车压死了。”
那些颤抖的画面,如同泄光的胶片,再次卷过了记忆。
这个深秋真的很浓稠,让茶卡的青春之心,浓稠得乱到了绝境。
在悲伤中经过疯狂的挣扎之后,茶卡终于平静了下来。
只是从此不再跳舞,常常待在昏暗的卧室里,双脚藏着柔软的被窝里,对着墙壁上的镜子发呆。镜子中的那个影像,憔悴得近乎被风干的人儿,单薄得令人心疼。
顾苏苏一直都没有离开,安静地陪伴在她的身边,偶然将手伸进了被窝,里面却是一片冰凉。跟着这片冰凉,她的心碎了大片,抱着茶卡的肩膀,呜咽地哭了起来。
后来,茶卡开始迷恋油画。然后,舞蹈室彻底变成了油画室。她常常对着镜子,用很浓烈的色彩,还有很血腥的表达方式,把自己画得阴郁诡异。偶尔也画肖安锦和林薄年,还有妖娆万千的唐绣。不过油画中的他们,都是鲜血满面的模样,甚至是残废的身体。那种惊人的残缺,会让人感觉到毁灭的美丽,最终陷入无法自拔的深渊。
茶卡终于投身美术了,是疯狂地坠落其中。
记得有一次,肖家突然停电了。顾苏苏惊慌地跑进了油画室,生怕茶卡会在黑暗中感到害怕。可是,茶卡保持着近乎蛰伏的安静,只是在血腥的油画前点了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包裹着她娇小的身体,仿佛黑暗与寂寞永远都无法再离开她。
在这样的夜晚里,两个人对峙在那片摇曳的烛光里。茶卡一直看着那根蜡烛,直到流下了仓皇的眼泪,她才转头低沉地问:“苏苏,你说点燃一根蜡烛,是为了获得狭窄的明亮,还是看清更多的黑暗呢?”
顾苏苏看着镜子,火焰和自己都倒影到里面,好像世界都变成一片黑暗。她突然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不是真的很美好;这样的油画,是不是真的很美好;这样的茶卡,是不是真的很美好。无论如何,她也无能为力了。
肖安锦和林薄年的葬礼,是一同举行的。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化成了两张无声的黑白相片,却都透露着隐忍的忧伤。但是远远地看过去,他们都在浅浅的微笑,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沦落,到美好的春风里。
更加意外的是,当秋姨哭得泣不成声的时候,茶卡居然跑了过去。她像是使尽了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抱着秋姨,呜咽着喊:“妈妈,你是我的妈妈。是的,我看到了,你真是我的妈妈。”
那个微凉的葬礼里,秋姨又哭又笑,轻轻拍打着茶卡的后背,温柔地说:“茶卡,乖。所有的难过,都将随风而去了。”
直到葬礼之后,茶卡才对顾苏苏说:“苏苏,你知道吗?那天出事的时候,我如同很多年以前一样,躲在了秋姨的背后。而秋姨并没有躲开卡车,而是毅然挡在了我的面前。我看着看着,便觉得她就是我的妈妈。原来自从妈妈沉睡的那天起,就附身在秋姨的身上,来爱着我宠着我。只是我忘记了……”
顾苏苏又想起那天的场景来。
是的,秋姨抛却了尘世的留恋,闭着眼睛挡在了茶卡的面前,独自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只是跟多年前的结局不同,林姨死了,秋姨还活着。所以,茶卡的心结打开了。
难怪茶卡会放弃了舞蹈,重新走进了美术的世界。只是因为她接受了母亲离开的现实,懂得要为自己而活,还有秋姨对她的疼爱。那些油画,是绝望毁灭的。茶卡的心思,却已是淡然入定了。
很庆幸的是,茶卡的油画出奇地受欢迎,得到了很多大师的赞叹。后来在肖父的支持下,她还举办了个人画展,引得韩城的美术爱好者纷纷前来观看。
那个微凉了很多年的女孩,右腿依然是瘦弱的残缺。可是她却不再穿长裙,常常将残缺的右腿赫然暴露在外,在画展中轻飘飘地行走着。没有人对她冷嘲热讽,反而在翌日的《韩城日报》里,出现了如此的标题:完美女画家茶卡——断臂维纳斯的忧伤再现了。
顾苏苏亦穿梭在画展里。那些浓烈的色彩,逼厌得她喘不过气来,却又不舍得离开。都是血淋淋的回忆啊,那些不断被怀念的生命,都被嵌入了颜料的世界里。
意料之外的是,还在画展上遇见了沈流白。
夏小悦挽着他的胳膊,很得意地说:“苏苏,我说过。沈流白不会离开我的,永远都不会的。”
顾苏苏抬起了头,凝视着沈流白。他的脸很苍白,一如那离落的青葱岁月,突然化成了一片白纸。
真的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可是,她还在等待什么呢?
一年的光阴,不长不短,却是过去了。
顾苏苏亦毕业了。她早已不在肖家当舞蹈老师了,只是因为莫名的习惯,每天都会到肖家去看看。茶卡和秋姨都很喜欢她,每次都特意吩咐芸姨,做上一大桌饭菜。
茶卡似乎已经长大,还是画着那些残酷的场景。偶尔也会去肖安锦的研究室,一遍又一遍地闻着,那些开了又谢谢又开的玫瑰。而且每当顾苏苏到来的时候,她们都会一起跳舞,跳唐绣编的宇宙毁灭之舞。跳的次数多了,连秋姨和王姨都看会了,也跟着跳了起来。
可是,离别也这样仓促地来到了。
肖父将履行和约,资助顾苏苏前往美国深造舞蹈。
顾苏苏考虑了很多晚上,亦有太多的眷恋和不舍,最终还是决定去美国。因为她不是答应过唐绣,要完成共同的梦想吗?唐绣没能够完成,那么就让她去完成吧。
离开的前一夜,顾苏苏再次来到了肖家。明天下午,她就要搭上飞机,前往彼岸的美国了。站在“玫瑰门”下,她想到了温柔的肖安锦,还有桀骜的林薄年,最后看到了美丽的唐绣。
是的,她真的又看见了唐绣。那个飘忽的背影,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闪进了肖家的大门。
顾苏苏失神了,怅然地跟了进去。
里面安静得可怕,客厅里到处都是茶卡亲手所画的油画,这个女儿顷刻成为了肖父的骄傲。空间却因为这些血腥的画面,变得更加可怕起来。那些滂沱的血液,似乎要溢出画面,将人埋葬于万丈深渊里。
唐绣的影子,是真的飘忽啊。
顾苏苏深信不疑,那就是鬼魂的影子。可是即使是唐绣化成了鬼魂,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留恋了。于是,她没有半分惊恐,跟着上了第二楼。
肖父还处于深睡中。这个操劳了半辈子的男人,哪里还有曾经的成熟优雅,简直是老得不成话了。还有那此起彼伏的鼾声,铁铮铮地证明着,他也不过是一个俗气的男人吧。
顾苏苏站在唐绣的背后,看着她目露凶光,终于邪恶地笑了。
随后,唐绣高高地举起了明晃晃的刀,赫然刺向了肖父。
血,安静地浸染了被单。
那片白色的布,开成了大片大片的玫瑰,红到触目惊心。
直到唐绣离开之后,顾苏苏才从门后探出了脑袋,看着挣扎在血液里的肖父,咬破了嘴唇。她没有慌乱,冷静地摸出了手机,一字一顿地说:“是急救中心吗?请到城南郊外的肖家来,这里有病人。”
挂断电话之后,顾苏苏才离开了肖父的卧室。然后她再次看到唐绣的影子,是在秋姨的蜡像室里。秋姨完全没有察觉到唐绣的到来,只是专心地做着蜡像,是肖父的蜡像。她和肖父的感情终于磨成真了,所以她要做一尊爱人的蜡像,来纪念这美好的爱情。
唐绣微笑着,在微弱的灯光里,显得很朦胧。
又是那道熟悉的刀光,即将尘埃落定,划过秋姨白皙的脖颈。
这次,顾苏苏没有逃避,而是迅速地走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唐绣的右手。那把锐利的刀,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而那双手,是冰凉的真实,并没有鬼魂里的烟消云散。
唐绣赫然望着她,目光里没有过去与未来,只剩下一片苍凉的惊讶。
顾苏苏再次摸出手机,通知了警察局,然后淡淡地说:“绣绣,你有理由伤害肖叔叔,但是却再也没有理由,去伤害无辜的秋姨。”
原来,顾苏苏的等待,只是因为唐绣。当初昏迷在芸姨的房间时,她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黄管家不是唐叔,而是唐绣的声音。那么清晰的疼痛,在她心里烙下了印记,唐绣根本没有死。
这一切的谋杀与伤害,都是唐叔与唐绣的合谋。
顾苏苏还是有过怀疑。可是后来跟着茶卡到了唐家,她看见唐绣仓促地躲在窗户外面,只是没有作声。唐叔已经进监狱了,她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让唐绣留下来,好好照顾唐姨。
唐叔的死亡,并没有结束一切。因为顾苏苏知道,他们的报复对象,是肖父。所以她故意停留在肖家,想要阻止唐绣的报复,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了第二年初秋。
顾苏苏甚至以为,唐姨能让唐绣心安了,大概不会复仇了。所以她才决定离开,可是没想到的是,唐绣还是来了。那些暖爱的等待,终于化成了最后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