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拐上小路之前,要钻过出城的大路。老旦坐在开车的海涛旁边,紧张地看着前面。大武汉的潇洒风气荡然无存,曾经热闹的店铺都关门摘伞,满街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人们满脸悲怆,拖家带口,小车推着老幼开始逃亡。男人们不再见面摘帽子,女人们也不再打伞,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装的百姓挤在一起,如争相去抢食的鸡鸭鹅。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肩扛两根大粗扁担,挑着两只巨大的木箱,累得大汗淋漓。后面的女人旗袍依旧,却豪不矜持地高高挽起碍事的下摆,光着两条大腿亦步亦趋。车头刚出了西城门,就陷入望不到边的人潮,逃难者浩浩荡荡,涌满了笔直的大路。人流滚滚,其间挤满汽车、马车、自行车、手推车和人力车。车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还牵着狗。逃难纷乱,一群群带枪的兵痞见到闲置的骡马,枪口一指就抢过去。老旦的车倒也没有人敢乱来,只是路人太多,任海涛把喇叭按得山响,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走出多远。前面一辆装着军火的卡车上有几个兵,举枪对着四周的人群,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枪栓,老旦让紧跟在这车后面,走得便快了些。
麻子妹噤了哭,一个劲抱怨车走得慢。旁边的梁七被她挤得挺胸凹肚,还要遭她的抢白。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得像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
梁七长了张笨嘴,脸憋成了鸡冠子颜色,只嘿嘿笑着。麻子妹说的倒也没有冤枉他,他的肚子被子弹钻了个左右贯通,养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凉就挤出一串来,被二子起个外号叫屁龙。二子得着机会忙用笑脸截了过去。
“璐颖,你可别拿我们屁龙兄弟开涮,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呐,你省着点力气欺负老哥去,我们可吃不消你呦!”
麻子妹对陈玉茗颇有点怵,这人高兴生气行动做事都是一张脸,带着奇特的杀气。见他开了腔,麻子妹翻下白眼闭了嘴。二子和杨青山互相点烟,蔫蔫地坏笑。杨青山是东北人,凡事喜欢拍胸脯,有时豪气冲天,有时胆小如鼠,正如他忽深忽浅的酒量,也不知他是怎么辗转到大后方的,东北老家的事绝口不提。一次喝多了,他说家里人因为偷吃大米,都被鬼子抓去杀了。他在山里被手榴弹片伤了眼,治愈后视力严重下降,他搞来个瓶子底儿般厚的眼镜,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细就会把大树看成老旦,把拖把看成步枪。坐在车尾的大薛对外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薛被子弹打穿了喉咙,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的烟呛得小甄一个劲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顾。
坐在后面的朱铜头是个怪物,肥头大耳,贼眼溜圆,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原本不过是混进医院想找份好差使的流氓,从洗衣房偷了身军装,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无人过问。老旦睁眼的第一天他就上来递殷勤,烟啊酒啊花生米啊,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医院是他的大卖场,药物、罐头和衣服,甚至美国造的手纸,这小子都倒卖出去不少。老旦和他混得厮熟,麻子妹轰也轰不走。可弟兄们多不买他的账,尤其大薛这个硬脾气,不让这流氓上车。朱铜头便豁了出去,烟、酒、罐头、药品的弄了好几大箱,老旦便令他上了车。只不到一个时辰,朱铜头就向小甄推销丝袜和香水了。
小甄护士挺好看的,瓜子脸柳叶眉,一笑就露出整齐的大小瓷牙,比麻子妹耐看百倍。可是路数不太正。这张妖狐脸可不省油,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护理,因常在特护病房里扭屁股,很快就到了特护,和麻子妹同管一层。麻子妹说她是外来的野鸡,一进了窝就四处交配,据说半层楼的军官都和这妖精有一腿。丑陋的麻子妹自是她的天敌,恨不得剥了她的衣服拧烂她的肉。老旦觉得小甄不坏,只是一个母的朱铜头,朱铜头倒卖东西,这孩子倒卖身体。小兰是个规矩妹子,除了头发长点,几乎没有女性特征,那一脸苦相真该在太平间干活。这胸脯像锅盖一般扁平的苦孩子无依无靠,原本跟着一个算命的混饭吃,她没算到鬼子一个掉下的炸弹,算命先生被炸没了,受伤的她被抬进了医院,醒来后就干了护士。陈玉茗念她心好,就把她带上了,如今她只抱着麻子妹哭,两眼肿成一对儿桃子样。
老旦回头看着大家,这是值得庆幸的逃亡。麻子团长护了短,没让大家归队再去厮杀。若不是他妹妹在这儿,他会这样么?他是舍不得兄弟,还是想让大家护着妹妹?唉,也许二者都有。鬼子想必排山倒海地来了,打了五个月,他们也要疯了吧?莫不会又像在南京一样烧杀奸淫?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难,路边到处是拎着炸药箱和火把的士兵,武汉必会变成一座燃烧的空城了。西城门外人潮汹涌,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移动。天上不时飞来鬼子的飞机,虽然没有扫射轰炸,却也吓得人仰马翻,满处践踏。老旦知道这只是侦察机。前面的军车看来是没经过仗的,看到飞机竟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压倒了不少腿脚慢的路人。老旦震惊而无奈,前车冲出一个豁大的走廊,他只能皱着眉让海涛咬牙跟上。
几个女人被飞机吓得惊声尖叫。男人们殷勤地上去压惊。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飞机,回过头来叽里咕噜了几声,又朝陈玉茗比划了几下,陈玉茗点了点头。朱铜头不解问道:“薛哥是啥意思?”
“他说上次我们在斗方山炸的就是这种飞机。”
“他们为啥不扔炸弹?”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儿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
二子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他见朱铜头坐着个锁起来的箱子,就又问:“你这箱子里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哎呀,兄弟!你当这是杜十娘的箱子——样样是宝啊?真的没什么的,就有一点子烟酒,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东西多难么?这都是从以前运的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我铜头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给我!”
“陈玉茗、二子,你俩下来!”车猛地刹停,老旦推开了车门。
二人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鬼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病弱不堪,仿佛再喘口气便会死去。她横在车前,汽车轮子险些压过了她。旁边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磕头,鼻涕眼泪糊满了前襟。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旦问道。
小姑娘哭得伤心,说她娘不行了,能否救她。她的小手搭在车上,破衣烂衫里露着嫩红的肉,粗辫子垂在腰上,已经脏得打了绺。
“你爹呢?”二子问。
“爹去打仗了,走了半年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治……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女孩说完又哭,老旦把她扶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地上的女人只剩一口气了,这定不是敲诈的。她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脏兮兮的排骨,沾满说不清的脏东西;胳膊都枯萎了,静脉一根根老树根样凸出来,那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而最让老旦揪心的是那眼神,那是只有死人才有的绝望。
“ 可是 我们也 帮不 了你 们啊, 我们 还要 赶路, 车上 也没有 地方了。”陈玉茗似乎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女孩又再跪下,哭得周围的人陪着抹泪。
“各位大哥……行行好……带这孩子走……”女人说了话,声音像从阴曹里传来。老旦吓了一跳,心里乱糟糟的。一旁围满了围观者,他们吊着嘴巴伸长脖子,看完就摇摇头,长叹着继续走路。不少看客直勾勾地望着老旦等人,等他们做出决定。也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大薛拿起了枪,一脸都是狰狞。
女人趴伏在地,手在身下摸摸嗦嗦,老旦觉得有点不对劲,却被孩子抱着腿动弹不得。离得近的二子看见了,“不要!”他大喊一声。
女人身下流出绛红的血,翻过来,一把生锈的剪刀已刺进心窝。
“带她走……”女人低低地说完,吐出最后一口气。二子忙要救人,却见瞳仁已经散了……望着伏尸痛哭的小姑娘,老旦束手无策。人群哀叹着,有人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身边,表情复杂地去了。
麻子妹抱过痛哭的孩子,拍着她瘦弱的背。海涛伸头向老旦示意快走。二子和朱铜头抬起女人往路边挤去,将她放在一个尸体堆叠的大坑里,他们洒满了白灰。朱铜头拿出一块破毯子盖了女人,旁边两个人铲进十几锹白灰,女人就和那些死人一样白花花了。
“死了也好,走着也活受罪……”老旦听见铲白灰的老人说。
女孩死活不上车,小甄和小兰也过来哄她,孩子悲伤滞肺,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麻子妹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老旦摸着孩子的脸,麻子妹说不碍事的。
车又前行,一切像未发生。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怆的逃亡。维持秩序的警察像潮水中的根根草木,在黑压压的人头里隐隐沉浮。老旦想到医院里定是神仙日子,外边的百姓想必早已粮药断绝,难怪总有人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鬼子飞机来啦!”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两个警察跳上一辆车头,一个拿着大喇叭四边喊着,一个摇起了警报器。警报声尖锐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四散奔逃,人踩马踏的尽是伤亡。军队的车流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老旦对着扫射的方向看去,天呐,竟有十几架,见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一辆车上的机枪手也跳下车逃命了。
鬼子飞机终归不会放过撤退的军队,他们不会怜惜那更多的百姓。
车开到两棵大树下,大家都跳下来趴进路旁的沟里。鬼子飞机列成三排前后俯冲,炸弹撕裂人群,弹雨犁过大地,一条大路血肉淋漓,炸成碎片的人轻飘飘飞着,弹痕下是各式倒毙的人。人群崩溃了,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在尸体间奔逃……只要飞机没冲着这边,老旦便让大家一动别动。鬼子飞机慢悠悠打光了弹药,仍气势汹汹地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
这辆车逃过一劫,弟兄们毫发未伤,只是女人们吓尿了裤子。大家站在路边,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离去,看着满地死去的战友和同胞。此情此景老旦虽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也没有这么声势浩大的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是无奈和悲凉。
死去的人被扔去沟里,地上留下大片黑红的血。老天爷好像还嫌难民们不够遭罪,刚还浓烈的日头弱下去,北边翻卷着铺来一大片乌云,紧跟着滚滚的雷声。闪电劈下,天地间枝杈雪亮,瓢泼大雨很快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砸下来。狂风贴地呼啸,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满地的血迹冲得不见踪影。女人们的小伞和尖叫在半空飘荡着。老旦等人上了车,将油布盖得结结实实,缝隙外的人无处藏身,只得默默忍受。
老旦掏出烟锅,却没心思点起,只叼着冰冷的烟嘴发愣。冰雹砸在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车在泥泞里继续前进,老旦知道外面的人仍在咬牙前行。
后半夜,雨小了,车出了说不清楚的问题。海涛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终于放弃。大家背上东西,按着地图走向西南。那小丫头叫巧巧,半宿下来已经和大家混得厮熟,心情也好了起来。老旦看着这个女娃子,想起自己的有根。女人们很快走不动了,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和二子扶着两个,丑愣愣的麻子妹无人问津。老旦就去扶她,麻子妹却是个倔的,一把挣开了,她拿过二子的步枪当拐,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众人无声地煎熬着,盼这冰冷的夜晚能平安度过。黑暗带来绝望,也带来了罪恶,绝望、恐惧、饥饿和仇恨让人疯狂,人群里开始有肆无忌惮的抢劫和无缘无故的枪杀。良知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绝望和麻木让他们视若无睹,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的保佑,祈求这同胞间的欺凌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临。
老旦带大家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朱铜头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麻子妹不再嚣张,对大家细声细气的,猛地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七受宠若惊。弟兄们将厚衣服都给了女人们,冷得直打哆嗦,抱着朱铜头的烧刀子,就着馒头罐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凑近就举枪,把来巡视的老旦吓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海涛把巧巧抱在怀里暖和着。巧巧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两人有说有笑的,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救命!来人呐,打劫啦!”
山下传来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老旦七窍生烟,对大薛点了下头,大薛原地站起,枪口火光一闪,一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山坡上的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坐下。老旦又冲麻子妹示意,麻子妹拿给她们两个馒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
黑夜里,数不清的逃难者仍在前进,他们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不少饿晕累坏的人受了风寒,间或栽倒在地,有的再无力爬起。
山坡下倒下一家几口,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老旦坐在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锅照亮他的脸。二子坐在一旁,攥着湿乎乎的帽子。
陈玉茗石头样坐在他俩身后,不知在想着什么。老旦望着黑漆的前面,心如冰封。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前线上,后方的苦难更让人不寒而栗,老百姓就像洪水里的蝼蚁,恐惧无法描述。与其如此,还不如直面残忍的鬼子。大家只管夺命逃亡,当一个馒头和一片菜叶成为活命的指望,谁还在意家国的安危?回家的希望和前方一样渺茫,每向前一步都离它更远,梦想和乡愁都化为刺穿心底的伤痛,在夜风里隐隐哭泣。
“麻子团长是让咱躲起来么?”二子问。
“俺觉得是这意思,他没说透。”
“躲,也只躲得了一时吧?”
“那也好过留在武汉,不走,咱就还在前线。”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说了话。
“嗯?啥事?”老旦回头道。
“我……我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令老旦和二子一惊,这可不像他的话。
“别瞎扯,你啥时候怕过?”二子忙道,他一只眼看着陈玉茗,另一只却像看着老旦。老旦躲开他的眼,顿了顿说:“说实话俺也有点儿……可能也就这一阵儿吧,黑乎乎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