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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永别了,兄弟!(2)

杨铁筠微笑着看着老旦,敲了敲自己的头说:“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

两个鬼子瞪着眼前的一排中国士兵,看了这个看那个。他们身前有两个长条的坑,刚好是二人宽窄。雨后仍然阴冷,可他们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嘴松开……”杨铁筠道。

黑牛拔出鬼子嘴里的破布,因塞得太紧,竟带出颗血淋淋的牙。这鬼子倒头便吐,继而放声大叫,满地扑棱,像要挨刀的种猪。黑牛照着他一顿腿脚,把脸踩在地上。老旦扬了扬手,将鬼子又拎起来。他对这活生生的鬼子有些好奇,分明都是肚脐眼窝子单眼皮。这个成色比那个服部大雄可差远了,鬼子也分三六九等呀。杨铁筠端坐在他们身前,虽然少了条腿,坐在那仍纹丝不动。

杨铁筠说话了。鬼子听这一条腿的支那人说出地道的日语,喘着气闭了嘴。杨铁筠时而和善,时而严厉。掉牙的鬼子却甜咸不吃,竟梗着脖子、瞪着小眼和杨铁筠顶嘴。另一个不是个硬气的,左顾右盼,神色明显慌张。战士们听不懂,傻乎乎地或站或蹲,二子装得个刽子手似的,撸袖子拎着老旦的军刀——他可一直等着宰这两个货呢。陈玉茗站在鬼子身后,背后握着支上膛的手枪。

说着说着,杨铁筠吐了口吐沫,是咬牙切齿那种,和二子平时一样——杨铁筠可从不会这样吐呢。他头也不扭地对着老旦伸出两根指头,老旦一愣,二子却早明白了,在嘴上做了个抽烟的样子。老旦忙掏出烟来递给他,再点上,见鬼子斜眼看他,就把火柴棍弹在他脸上去。

鬼子大怒,挣着要站起来,牙齿咔咔咬过来。陈玉茗踹了一脚,鬼子就咬了地上一块石头,又磕下两颗,弄得牙崩嘴裂。他哇哇地说了一大串,还坏笑起来,冲着杨铁筠吐出一口血。杨铁筠侧脸避了,擦去身上的,冷着脸抽了几口,慢悠悠掏出手枪,指着鬼子的头。许是怕枪声引来鬼子,他又放下了,看了眼二子。二子大喜,噌地抽出了军刀,疯魔般嚎了一嗓子,劈头就是一刀。鬼子的头滴溜溜掉下来,滚到另一个鬼子身前,脖子上白色的筋还在跳呢。那鬼子吓得扑通仰倒了。陈玉茗一脚将没头的鬼子踹进坑里,脖子冒出的血染红了坑里的水洼,两个战士立刻开始埋土,没多久就要填平了。弟兄们踢着鬼子的头,踢球一样给你给我,踢到坑里时已是一团泥蛋子,埋进土里不见了。杨铁筠把枪插回腰间,说:“他什么都不说,还骂咱死去的弟兄们。”

另一个鬼子看着同伴抖若筛糠,吐出黏糊糊的口水。他紧闭了下双眼,再睁开就稀里哗啦的。杨铁筠不耐烦地问话。开始也不说,只是闭着眼摇头。陈玉茗踹了一脚,鬼子一头撞在地上,鼻子迸出血来。二子拎着刀跳出来,在他眼前比划着,揪着鬼子一只耳朵就要下刀。老旦正要说话,见阿凤端着个盆快步走来,她楞着眉毛,牙关紧咬,脏兮兮的头发胡乱散着,怀里那一盆冒着热汽,猛地就往鬼子头上泼去。陈玉茗早有防备,忙一把将鬼子揪开。滚水在地上冒起吓人的热汽,老旦惊得蹦起,若躲慢一点,一只脚就成了炖猪蹄儿。鬼子吓坏了,跪起来大声求饶,真出奇,这兔崽子说的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杨铁筠纳闷道。

“不,我是日本人,是日本在华侨民……”鬼子一口字正腔圆的城市话,老旦听了很是羡慕。

“先过来的特务是吧?”

“不是的,我家原来在上海做药品生意,圣战开始后,上海的日本侨民都要参军……上海有好几万日本人,男人都参了军……”

“那就对不起了,你手上也沾了中国人的血,去过南京吗?”杨铁筠咬牙切齿道。

“对不起,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个工程通讯兵,我的妻子是中国人,眼下……还在上海……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喜欢中国,我没有办法……”鬼子说着低下了头。

“这些我不管,你们进山来干什么?”杨铁筠口气如冰。他对鬼子的恨令老旦惊讶。

“我们是板垣师团的一支通讯营,来这里找个宽阔的山顶安装信号天线,顺便安装灯塔给飞机指示路线,今天只是个测试,没什么别的任务。”鬼子仍低着头。

“来那么多人干什么?带密码发报机干什么?”杨铁筠冷冷道。

鬼子震了一下,脑袋上的汗水从鼻尖落下来。原想隐瞒的军用发报机被这瘸子一眼看出,他定是慌了神。

“那只是用来测试信 号强度用的,我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你们。您应该知道,我们对武汉的全面进攻已经开始了,我们很快会打下信阳,所以要增进协同作战的能力,增加中继电台信号的强度和覆盖面。”这鬼子声音低微,像在对土地说着。

“信阳?你个毛驴放屁!”老旦听提到河南老家,火气猛然上涌,抬脚就要踢上去。杨铁筠拦了他,拦也不是坚决地拦,老旦的脚到了鬼子眼前,仍是吓了他。

“这已经不是军事秘密,你们的报纸都说了……你们在山里不知道……中国南边很快也会被我们打下来,武汉你们是守不住的!”

鬼子盯着面目狰狞的老旦,见他颇有一脚踢碎自己的架势,一边缩一边快速地说完。战士们纷纷晃起来,这消息令人不安。杨铁筠毫无惊讶之状,仍问得不紧不慢。

“看在你没有杀中国人、你老婆也是中国人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你要跟我们回后方去,将来不管谁胜谁负,总之仗打完了你才能回去,怎么样?”

鬼子望着眼前这一众人,眼珠滚来滚去。“可是……你们怎么回去呢?”

战士们都看着杨铁筠,是的,大家和这鬼子想的一样。

“回不去,也会先杀了你,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否则就自己躺坑里去,你说出来,我不杀你。”杨铁筠抬头看了看大家说,“弟兄们先去休息吧……”

鬼子身前只剩了杨铁筠和老旦,老旦将他拎到椅子上。

“解开他吧。”杨铁筠说,老旦一愣,执行了。陈玉茗并未走远,就在路口那边溜达,老旦知道他不放心。鬼子摸着捆疼的腕子,犹豫了一阵,说:“山外边到处是我们的部队,有将近十万人……水上你们也走不掉,湖面的巡逻艇很密……”

“你们原定何时发报汇报?”杨铁筠打断了他。

“今天下午。”

“你们如果没回去,他们会换掉这批密码对吗?”

“是的,当然是的。”

“全部更换要多久?”

“整个战区换一遍密码,最快要一周,新的密码本要秘密印制,由空军负责送达,如今部队分散得很,这次更换……或许要半个月。”鬼子说得认真,老旦塞给他一支烟。鬼子惶然接了,对他点头哈腰。

“如果没有汇报,也没有回去,旅团肯定会派部队进山搜寻,八成还有空军加入。”

鬼子说得有章有法,自是相信不会杀他了。他长期生活在中国,身上没有本土鬼子那可怖的精神,想必也是被逼着参了军。老旦看着他,就像看到被抓走时的自己。

“你叫个啥?”老旦不由问道。杨铁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泉纯黑二。”鬼子抬头道。

“有中国名字吧?”杨铁筠阴着脸说。

小泉低下了头:“我叫孙韶泉……只有我妻子还叫这名字。”

“你老婆哪里人?你们有娃么?”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鬼子,还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不要脸的婆娘!老旦恨恨想着,仗打起来后,这女人怎不在半夜拿剪刀阉了他?

“她是上海人。我们的孩子三岁了……都住在上海,孩子满月之后我就没有回去了……谢谢长官饶命……我想她们……请留我一条命……让我还能回去看见她们……”小泉落下泪来,老旦先是觉得稀罕,又来一惊,他和自己何其相似呢。

“带他下去,给他饭吃,过一会叫大家到我屋里开会。”杨铁筠说罢拿过拐杖起了身,坐久了,紧绷绷的伤口让他疼得受不了。老旦知道他不喜欢让人扶,就对着陈玉茗招手,陈玉茗扔了烟头走来,拎起鬼子走了。杨铁筠片刻就缓过来,苍白的脸上浮出笑容,对老旦说:“兄弟,我有主意了!”

当晚,雨停了,世界静得吓人。大家都聚到杨铁筠的屋前。二子点起一支油灯,将就照亮大家的脸。老旦胡乱吃了点菜团子,啃了一只烤田鼠,本想去看看阿凤,看情形时间不够了,便光着脚走来了。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鬼子的发报密码和这鬼子带回军部,交给胡参谋,我军在这半个月的对敌作战就会非常有利。日军就是换了密码,或者改变了加密方式,它仍然会对情报部门的破译工作有重大帮助,这个东西,说不定会对整个战役有重大影响!所以,哪怕付出再大的牺牲,我们也一定要把这两个密码本和这个二鬼子带回武汉!”

大家都没说话,二子递上来半瓢水,杨铁筠接过喝了,潇洒地抹了抹嘴。老旦看了看弟兄们,一个个有些木愣。大家都等着他说要紧的呢。

“鬼子最晚明天就会派部队进来……或许更早,他们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来的人不会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杨铁筠像是卖关子一样,又要了根烟抽。

“连长,可咱们……怎么走呢?”二子终于憋不住了,“这儿离武汉那么远,咱插翅也飞不过去呀!”

“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冒险,但军部和我们都值得一试!”杨铁筠不无得意地看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弟兄们,指着二子说,“你说对了,咱们插翅飞回去!”

弟兄们叽喳起来,老旦吧嗒着烟锅看了看天,天上除了星星啥也没有,他不知道翅膀怎么长出来。

“武汉有俄国一支援华飞机大队,叫库里申科大队,我记得他们带来了几架水上飞机,还一直没用过。”杨铁筠颇肯定地点着头。

“水上飞机?飞机还能在水上跑?”黑牛瞪着大眼,一只手做了个飞起来的样。

“不是在水上跑,它起飞降落都在水上,也可以在地上降落,山里没有跑道,但湖面却可以,飞机从武汉到这里打个来回用不了多久,只是要冒险躲开鬼子的飞机。鬼子的机场看来已经恢复,但我们还是值得冒这次险,军部一定知道这冒险的意义,他们说不定会派战斗机护航的。”

“那真要谢谢这些鬼子呢,要不这辈子也回不去了。”老旦摸着头说,但这话言不由衷,二子看出来了,在一旁嘿嘿一笑。

“是啊,现在每一架飞机都很宝贵,但是为了这宝贵的情报,为了能抓回去这个小泉纯黑二,损失半个中队的飞机都不为过!”

杨铁筠不知哪来的力气,砰地重重地拍在木桌上,用树皮将树枝捆在一起的桌子登时散了架。支在桌面的老旦叼着烟锅正出神,冷不防扑倒在地。战士们哈哈大笑。老旦拾起烟锅,在腿上敲了敲说:“连长,看来你恢复好哩!就这一掌赶得上俺那女人抡圆的耳刮子,俺只瞅了一眼邻居婆娘给娃子喂奶,她的巴掌打得俺脸上多了半斤肉哩!”

“半斤肉?不止!我见他一个月那张脸都和猪头似的。”二子在一旁打趣,把杨铁筠也逗乐了。少言寡语的陈玉茗捶了二子一拳,蹲在凳子上的他啊呀就掉下去,又砸了黑牛的脚。

说完了计划,杨铁筠布置了各种事,战士们便高兴地散了,大家都相信杨铁筠能做到这件事,他说到的还从来没有做不到。

人都散了,杨铁筠叫住了老旦,回到屋里,脸已是沉下来。

“水上飞机装不了几个人,来两架才能把咱们都带走,女人们带不了,要让她们转移。”杨铁筠轻轻道。

多年之后,老旦常想起要离去的这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在吱呀松散的竹床上无法成眠。窗外月光清澈,将山里腾腾的雾气照出神秘的光彩。说不出名字的夜鸟低低鸣叫,有节奏地寻着伴侣。还有丝丝只能撩动树叶的风扑进窗来,扫得他心烦意乱。他换了无数个姿势,趴着仰着侧着蜷着,可就是睡不着。他既感到兴奋和幸运,又觉得遗憾和徘徊,他知道这或是永别,而他和阿凤之间,似乎有什么才刚刚开始。他干脆坐起来,摸黑抓过烟锅,将最后一点烟丝塞进去。阿凤睡在他望得到的一间房,女人们本都喜欢挤着睡,弟兄们来了之后,很多人又搭起新的房子,如今大多都一个人了。阿凤窗子支着木棍,透出隐隐的火,撩着他按捺不住的躁动。

老旦不知怎么已到她的窗下了。蟋蟀在脚上蹦跳,慌张的飞蛾掠过眼角,竹房子上有几只吃饱喝足的鸟打着盹。老旦隐约从房门的缝隙里看到阿凤走来走去的身影,他按着蹦跳的心,踮着脚尖,狐狸样绕着房子琢磨——或者什么都没琢磨,只是走,绕着走一走才能平静下来。

他绕到窗口,躲在黑暗里看里面一张白皙的脸。她望着手上的什么正在出神,眼睛一眨一眨的,嘴里叼着根草,随着牙齿的拧咬上下摆动。这窥视令老旦惴惴不安,他在四处张望。哨兵并没有在小山头上待着。这可是大事!他轻步走去山脚下想看个究竟,却见半山腰有两个模糊的人影,鬼魅一般微微蠕动着。竖耳一听,男女正哼哧哼哧地忙活着。老旦又轻轻后退,心想这两个灰货真会挑地方,黑黢黢的林子里,不怕一来一往对错了道儿?

老旦腿脚僵迟,如同套着无形的绳子。他又绕回到窗前。本就心浮意乱,月光下的天交地合令他燃起燥热的想象。他不曾想会有这么一天,竟会着了魔一般围着一个女人的小房子转来转去。夜风穿过他的衣裳,像挑逗的手挠着。纵是攥紧了拳头,他仍觉得从里到外的酸麻。树林轻摆,似低低的耳语;满月当空,若瞠然的怂劝。去吧去吧!明日便是告别,今宵谁又能眠?老旦仿佛听到无数个声音劝着他,黑暗里有隐约的手推着他,大地也长出了手牵着他。他走了又来,来了又掉头而去,但终归把心一横,腾腾地踏上木阶。他撸起袖子,深吸一口丹田气,像把世界都吸进去了。他感到肺里生疼,便狠掐两面虎口关,再按按明火执仗的那东西,猛地推门而入。

骤开的门将油灯吹得暗淡下去,但仍照亮缩去屋角的阿凤,她披散着头发,一脸惊恐,踮着脚尖站在那儿抱着胸怀,双手在胸前做成爪状,两条白嫩的腿抖索着,像踩着烧红的炭。她的肩膀抵进墙角,要从竹墙壁的缝里挤出去一样。老旦站在门口喘气,不明白为何她要护着穿着衣服的上面,却并不遮掩只穿着小裤衩的下身。一阵风穿过窄小的屋,掀起阿凤的长发,油灯噗地灭了,屋里只剩这闪闪发光的半裸女人。

“啪……”老旦脸上一阵火辣,像挨了个麻雷子炮,疼痛之后便是耳鸣,仿佛黄河涌进了耳朵。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睁开时只见满眼金星。月光穿过这些晃动的星,照见阿凤溜圆瞪着的眼。她的脸颊因愤怒烧起来,似要点燃这潮湿的竹房。她见他发着愣,就蹿去屋子的另一头,许是跑起来才发现下面的凉,而衣服却在老旦的旁边。阿凤蜷缩着蹲下,低低抽泣起来。

咸咸的血在嘴里漫渍,那腥涩比羞愧真实。金星散去,老旦觉得自己在变小,会变成一只不起眼的鞋板虫,从地板的木头缝里钻出去狼狈逃离。老旦知道这是手足无措,他看见自己的双脚在竹木上慌不择路,大脚趾绊在缝里,一个趔趄就摔下梯子,爬起来时看到另一双大脚,它们肮脏不堪,十根脚趾不依不靠,他听见二子的声音在头顶说:“搞完了?这么快?”

“滚!”老旦站起身来,背着手伸着嘴,也不看二子,只管蹬蹬地去了。

“你们都有的搞,就我啥球没有……”二子在背后嘟囔着,还夸张地叹了口气,像受了谢家人天大的委屈。

老旦恨恨地回到房里,将竹门一脚踹合,在里面踱来踱去,脸比刚才更热。贼心贼胆的,啥球方略都没有,更没个定心的狠劲儿,以为自己是霸王,却连弓都拉不开。他自叹没有那份收放自如、斩关夺旗的才情,遇到正经的竟慌得跑肚拉稀,真是天生遭女人耳刮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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