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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穿鼻草约(6)

张喜向伊里布建议,洋人在定海的生活状况十分恶劣,不如拿一些牛羊去“犒赏”英军(此举琦善在大沽口已经实行,不算违旨),在促进双方和睦关系的同时,继续探听英军的动静,查勘英国舰船情况,即使不能“换回”定海,至少也可以达成浙江停战。

伊里布深以为然,立即筹办所需物品,让张喜带着去慰劳英军。

此时是10月26日,为了不引起英军的猜疑,伊里布和张喜商议决定,还是由原先的三人前往,此次出使的目的,就是要达成浙江的停战协定,把定海的去留问题,交给琦善的广州谈判来解决。

这一次,张喜顺利地见到了英军全权大使懿律,以及上次会晤的义律、小马礼逊等人。双方在友好和平的氛围里,进行了磋商。

义律在广州谈判未能达成之前,不肯轻易放弃定海,因为这是他手里的谈判筹码,而伊里布也绝不可能在定海收回之前,释放安突德等人。于是懿律、义律和张喜三人,就在英国战舰上达成了浙江停战协定。

双方约定,在广州谈判结束之前,浙江停止敌对行为,英军停止封锁浙江和长江出海口,绝不越过停火线,也不再惊扰百姓。

中方不再虐待俘虏,不再袭击驻守定海的英军,撤消汉奸令,停止让百姓攻击英军。双方在地图里,划定了军事停火线。

临别时,义律托张喜送给伊里布一份礼物(其中包括哔叽、望远镜、镀金钮扣等)。张喜不辱使命,把这些小礼物和口头上的停战协定,带回了宁波。

谁知道,就是这些小礼物,反倒让伊里布十分为难。按照大清的规定,此时跟英军属于交战状态,两军对垒,一旦主将接受对方的礼物,那就是叛国行为。但如果不收下这些礼物,伊里布又怕义律起疑心。

最后,伊里布只好把这些礼物全部上交国库,充当赏银,以免早已哗然的舆论攻击自己的行为。

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伊里布这样做,是相当大胆的。他擅自改变了自己的职责,把武力收复定海,变成了以战俘交换定海,最后甚至变成了用谈判换回定海。

好在此时的道光皇帝,对广州谈判还是非常有信心的,所以他也没有过分指责伊里布。不过伊里布的这种做法,还是相当冒险,因为他同时也把自己跟琦善绑在了一起,万一广州谈判失败,他就还是畏缩无能,怯战失职,拖延观望。

从这一天开始,伊里布就焦急地等待着广州谈判的结果,因为那里也维系着他的命运。

1841年2月,沙角大战的消息传到了浙江,道光皇帝的圣旨也一再催着他收复定海,伊里布没有办法,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琦善的身上。

很快,他就收到了琦善的加急书信,英方已经同意撤离定海,但是需要释放战俘。

伊里布大喜过望,他即刻命令张喜立即出海,前赴定海与英方交涉,商讨归还定海的细节和过程。

张喜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定海,在这里留守的是包祖和翻译罗伯聃。此时的包祖等人,还没有收到义律的书信,他们通知张喜,在收到义律的书信之前,不便商讨归还定海的细节,另外,英国商人还有一批价值八万元的货物没有售出,需要等这批货物售完之后,才能归还定海。

张喜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到了宁波。恰恰就在他回到宁波的时候,伊里布收到了道光皇帝的圣旨,由于伊里布半年以来拖延观望,不肯出兵,撤掉伊里布的钦差大臣之职,改由裕谦负责武力收复定海事宜。道光皇帝在二十二道催战的圣旨之后,终于忍受不了伊里布的缓兵之计了。

与此同时,裕谦也向伊里布寄来谕令(此时实际上裕谦已经是钦差大臣,伊里布反而成了下属),要求伊里布立即停止与英军的接洽,严密看守安突德等战俘,等裕谦赶到宁波之后,亲自提审。

事态在刚刚出现转机的时候,戛然而止,眼看着,仅差一步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收回定海,偏偏就在此时,恰恰就在此时,伊里布的政治生命画上了句号。

伊里布不甘心,他第五次派张喜出海,去查看英军的动静,看看还有没有希望在最后一刻收回定海。

张喜回来之后,带给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英军已经收到了义律的书信,现在就可以交还定海。

坏消息是,交还定海之前,必须先释放战俘。

这一次,伊里布彻底坐在了油锅之上。只有释放了战俘,才可以收回定海,万一英军耍诈,释放了战俘,却不交还定海的话,那伊里布不但要被诛灭九族,更将成为千古罪人。到那时候,伊里布就是有一千张嘴,也万死不辞其咎了。

怎么办!伊里布、余步云和张喜三人,一夜没睡,谁也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伊里布决定,生死一搏,拼了。

由张喜前往定海,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三位总兵率领三千士兵押解安突德等人,与张喜保持一定距离,一旦英军变卦,拒不交还定海的话,立即就地处死这些战俘,决一死战。

这一次,张喜慷慨激昂地出海了,他手里攥着的,是伊里布全家老小的生命。一旦失败,所有参与的人都要身首异处,还有留下千古骂名。

张喜来到了定海,见到了包祖,包祖询问为什么没有带安突德,张喜回答,只要归还了定海,立即释放安突德,绝不会有一刻拖延。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让张喜一直从头凉到了脚,连气都呼不出来了。他看到包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赫然就是安突德。

原来张喜刚一出海,英军就发现了他身后的清军,押解安突德的清军,连竹山门都没有过,就被英军武装轮船截获,英军早在张喜来到定海之前,就已经成功营救了安突德。

现在英军不仅不归还定海,还要求张喜释放汉奸布定邦。

张喜急火攻心,再也没有理智了,他拔出了自己的腰刀,一把抓住罗伯聃,把刀架在罗伯聃的脖子上,大声吼道:我对你们以礼相待,你偏不跟我讲道理,你也别怪我鲁莽,我不想活了,就拉着你一起死。

罗伯聃被吓了一跳,说,老先生平时和颜悦色,不急不躁,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张喜也是真急了,他说,你们都是些强暴的人,我今天拼着一把老命,也顾不上斯文了。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张喜才慢慢回复了常态,他也知道杀了罗伯聃,一样无济于事。他对同行的陈志刚说,现在英军已经营救了安突德,如果他们不愿意归还定海,我也没脸活着回去了,你赶快给伊中堂报信去吧。

陈志刚不愿撇下张喜,独立逃生。就在两人纠缠的时候,英军又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是负责押送战俘的守备陆昌言和包成,他们现在反倒成了英军的战俘。

他们告诉张喜,由于英军突然袭击,导致三位总兵根本就没能出海,现在这里只剩下咱们这几个人。

张喜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化为灰烬了。

如果大军顺利出海,或许还可以跟英军拼死一博,纵然大伙大败而归,甚至都死在定海,至少还是遵从了皇帝的圣旨,“武力”跟英军斗了一场,如今大军未曾出海,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包祖还在强横着,坚决要求释放布定邦,只要不释放布定邦,就坚决不归还定海。

张喜也不知道包祖的话是真是假,就算是真,如今再去释放布定邦,也是万万来不及了。他大声说:

定海是中国的定海,不是英国的定海,你们战舰虽然强大,也不能把定海运回英国。现在安突德已经释放,定海你们还是不归还,你们这是失信于我,失信于中堂,失信于中国,失信于天下。

张喜义愤填膺地说完这句话,让所有在场中方人员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英国人窃窃私语之后,回复张喜,我们绝不失信,我们现在就还给你定海。然后这些洋人拉着张喜去了定海县城。

郭士立带着张喜办理了交接程序,命令所有英军在定海财神庙内集合,然后整装离开了定海县城。

交接程序完成后,郭士立见张喜坐在戏台之前,对张喜说,我们今天演的戏,只怕自古以来绝无仅有。

张喜悲喜交加,他说,既然各人扮演了各自的角色,那也只能是非唱不可。

郭士立笑了,说,老先生是一位好角色。

临走之前,郭士立告诉张喜,定海已经交还,城内的仓库里还有一些粮食,在文庙当中有官衙的衣服,县衙里的账本书籍都在,请先生自己去检查。

而张喜却问了一句让郭士立莫名其妙的话。

张喜问,中国跟英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郭士立回答说,欧洲人将中国人称为唐人,可能是从唐朝开始交往的吧。

张喜又问,那么你们尊拜的耶稣,会不会就是孔子。

郭士立说,我也觉得,耶稣跟孔子可能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2月26日,英军全部离开了定海,把偌大的一个县城,交给了张喜。

张喜把整个县城的管理交给了陆昌言和包成,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镇海,他要把这里的情况赶紧告诉伊里布。

问题出现了,负责接收定海县城的三位总兵,在出海之后一连三天,音信全无。这一下可急坏了伊里布,他派出了大量的士兵去查找三位总兵,可是都如泥牛入海。难道真的是遇上了风浪,或者让英军全歼,竟然连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就在这时候,裕谦的咨文到了镇海,说新任钦差大臣马上就要赶到镇海了,所有事务都必须暂时停止,等钦差大臣上任后一并办理。

伊里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怎么也想不通,三千士兵怎么会突然失去了踪迹,英军都退出定海了,难不成“武力”收复定海的文章,差错会出在自己这里。

手足无措之中,他再次派张喜赶往定海,查看情况。

当张喜再次赶到定海时,这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了,原来英军走后,没有了维持治安的军队,老百姓将定海县城抢劫一空,陆昌言和包成费尽心力,也无法阻止这些乱民。只能找熟人看管住了县衙和仓库,至于其他地方,实在力有不逮,无法照管了。

好消息是,三位总兵26日已经赶到了定海,目前正在北门争的昏天黑地,都说自己抢先“攻占”了定海县城。

张喜的一颗心,总算石头落了地,终于赶在裕谦到来之前,收复了定海。接下来,就只剩下“捷报”这一件事了。

2月28日,伊里布向道光皇帝汇报了“收复”定海的经过:

臣于初四日曾报请皇上,洋人包祖恳请释放英俘,以便缴还定海一事。臣思前想后,派王锡鹏、葛云飞、郑国鸿三位总兵,前往收回定海,一旦洋人胆敢心怀叵测,那就在阵前正法这些战俘,督率乡勇亲兵,一起杀入城中,以期克复定海。

当时我军赶到定海之时,洋人士兵一半在城内,一半在船中,见我军到达,当即缴还定海,同时纷纷退出,我军整兵入城,将洋人所盖房屋全部拆除,由郑国鸿宣布圣恩。洋人免冠服礼,随即离开了定海。

按照伊里布的想法,收复定海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虽然没有血流成河,至少也算不辱使命,道光皇帝应该是无话可说了。

谁想天有不测风云,当道光皇帝看到这份奏折时,他愤懑的心情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确,定海是成功地收复了,赶在新任钦差大臣到来之前,伊里布紧急地收复了定海。可是使用的却不是奉天讨逆,大伸国威的手段,而是在大兵集结之后,把这群洋人全部“吓跑了”。

道光皇帝要的,不是定海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大兵进剿,令贼片甲不回的气概。半年了,造船造炮,四省集结,耗费军资,劳师糜饷,只换来了这样的一场闹剧。更为可气的是,这些洋人望风逃窜,没有痛歼,整个海岸线依然是个不死不活的局面,这些狡猾的洋人必定还会不断骚扰沿海各省,就像前明时期的倭寇一样,成了大清朝的心腹大患。

可憎的伊里布,明明可以痛加剿洗,结果还是让整个沿海各省,笼罩在战局当中。

道光皇帝一怒之下,降下一道圣旨:

前任钦差大臣伊里布,不能迅速进兵,不遵圣旨,只知道一味地顺从琦善,屡次奏报,竟说兵炮不集,暂缓进攻。接到洋人缴还定海的书信后,信以为真,本已命他回任两江,竟然堕入洋人的奸计当中,辜恩误事,极其畏葸。

现在定海已经收复,洋人却全部返回广东,可见这些逆夷并无能力,伊里布本来应该一鼓作气,四面兜擒,收复定海,歼灭洋人,伸天讨而快人心。

直到这些洋人听闻大兵集结,望风逃窜,这才将定海收回,可见伊里布昏懦无能之至,实在是咎由应得。将伊里布革去协办大学士,拔去双眼花翎,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

回过头来,道光皇帝越想越气,终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即刻命令,将伊里布跟琦善一样,革职,销拿进京,交部审讯,严惩不贷。

跟琦善和伊里布一起被抓捕的,还有鲍鹏、白含章、张喜、陈志刚等人,后来因为张喜和陈志刚只是依命办事的奴才,准予释放。

大清道光朝的四大能臣,除陶澍在鸦片战争开始之前病逝,剩下三位,正好是鸦片战争第一阶段的三位钦差大臣,结果无一幸免,全是革职。林则徐因为太强硬被撤,琦善由于太软弱,被革职抄家。而伊里布,却是因为太无能被革职。

不管怎么样,在道光皇帝的精心布置之下,整个沿海焕然一新,其中广州目前处于崩溃的边缘,由领侍卫内大臣奕山为扬威将军总领夷务,军机大臣隆文、两广总督祁贡负责内政,湖南提督杨芳、四川提督齐慎负责军事,再加上林则徐、邓廷桢、怡良、阿精阿等大员,只待大兵集结,誓死一战。

福建由新任闽浙总督颜伯焘负责,他是彻头彻尾的主战派,已经将厦门建设成铜墙铁壁,所恨的只是洋人不敢前来。

浙江由巡抚刘韵珂负责,他是大清的一位新生代能臣,军务民政样样精通,并且全程参与了前期的定海事务,也是一位主战派。

而整个定海、镇海,以及吴淞口的防务,更是由与洋人不共戴天的裕谦负责,在他的领导之下,整个长江出海口,已经成了一道天堑,士气大振。至于白河口的武备工作,道光皇帝更是拿出了大清最强的方案,不但由新任直隶总督讷尔经额统筹负责,更是派上了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

另外几位军机大臣,像祁寯藻、赛尚阿等,全都派往沿海地区,负责筹备攻剿事宜。

鸦片战争已经彻底升级,整个中国都被动员起来了,谁都知道这场战争将深刻影响着中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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