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上来，王经纬埋头大吃，这回可算是开了荤腥了，几乎三月不知肉味，红烧肉、回锅肉，红烧排骨，两瓶啤酒。王经纬吃得有滋有味。小时候，农忙时节，全家人吃青菜辣椒把脸都吃青了，他母亲赶集买几斤肥肉，煮了一大锅，一人一碗干吃。那种滋味，那种美味无穷的感觉太美好了。
“服务员，上酒。”王经纬听到一个沙哑的带着凄凉的女声。
他抬头一看，右前方靠窗的位置有个女孩侧着脸看着窗外发呆，她穿着一身浅红色的衣裙，头发在脑后绾起来，别了根玉簪，一手支在桌子上，手指上夹着一根烟，烟灰烧到拇指长，从侧脸看去，她秀丽的脸上满带忧伤，泪痕未干。她那张桌上放着几个啤酒瓶，一个玻璃杯，没有菜。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开始打电话，好像是打给家人的，泣不成声，后来很激动，大声哭泣。王经纬听着大约是失恋了，电话打了二十几分钟，那女孩生啊死啊叫了几句，突然就挂断了，不再哭泣，接着灌自己。
王经纬摇了摇头：这顿饭吃得没劲，出门撞鬼。他很想过去训斥那个女孩几句，为这种虚情假意的所谓爱情犯得着折磨自己，要死要活的吗？世上的陈世美有的是，你死得过来吗？多少人还生活在饥寒交迫中，想死还不容易。但是，几年工作的历练使他失去了管闲事的锐气，这就是国人一种普遍的冷漠。
这时，那女子一回头，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正在他一愣神的工夫，只见一团火焰呼地一下就到了跟前，那女孩在对面坐下了，满脸泪痕的脸上带着微笑，目光仍直直的。王经纬很紧张，心里不住地念叨：撞鬼了，撞鬼了！这女孩大概是神经错乱，把我当成那个负心汉，这要一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王经纬感到屋里的人的目光在灼烤他。
“经纬，没想到是你，我是诗敏呀！”对面的女孩激动地说，声音露出惊喜和委屈——把王经纬当亲人了。
“诗敏？”王经纬脸上有些迷茫。
“我是张诗敏，你把我忘了？”她有些焦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王经纬猛然想起他那并不成功的求爱，眼前的张诗敏梨花带雨，忧虑中蕴含着别样的风情。王经纬心里怦怦地乱跳起来。
他让服务员添了双碗筷。
张诗敏跟李俊感情稳定，毕业后，她留在南番，在一家ＩＴ公司做销售；李俊混得并不如在学校那么顺利，在一个事业单位一直被压制着，仕途堪忧。两人都不是那种能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在学校时花钱就大手大脚，寅吃卯粮，时间一长，难免相互埋怨。在买房问题上，两人一直有分歧。李俊认为两人都去向父母借点钱付首付，然后慢慢月供。张诗敏觉得不可思议，哪有女人结婚向父母要钱买房的道理。她销售工作做得并不出色，被迫转了好几个公司。两人也因为经济问信心。王经纬开始拼命工作赚钱买房，憧憬着未来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王经纬感觉越来越看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钟在想什么，变幻莫测，望之在前，忽焉在后，目光流转之间总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虽然她一如既往地温柔，一如既往地可爱，但王经纬心中仍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患得患失。
冬至那天，王经纬得到了答案。两人如往常一般一起吃完了晚饭。王经纬结完账后，张诗敏突然用平静的语气说：“王经纬，我以前的男友回来了，我无法骗自己，我仍爱着他。”她以前叫他“纬”。
王经纬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出租房，那晚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也没去上班，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房东一回家就拨了１１９，使劲撬开王经纬的房门，一股浓烟从小平房滚出，王经纬在浓烟中坐着如泥塑一般，地下散满烟头。
王经纬在心里筑了一座死人墓来埋葬他的爱情。以后，王经纬再也没有见过张诗敏。
今天，又见到张诗敏之后，王经纬心里刺痛依旧，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想办法说服自己，自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苏东坡的《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他又想：韩信受胯下之辱而颜色不变、曹操忍丧子之痛而收降张绣；光武忍杀兄之仇而称臣更始；只有到了风光旖旎的上流社会，金钱、权势、美色统统不招而至。我又何必斤斤计较于此呢？管她张诗敏和哪个男人上床，于我何干？师兄和她上床，又与我何干？
于是他掸掸身上的尘土，气宇轩昂地走了。
王经纬在佟教授住的单元楼下给老头打电话，这是送礼的诀窍之一，你去之前打电话，人家有可能一口回绝，到他家楼下，他就算不收，也会看到你的心意。佟教授说：“哎呀，你怎么给我送东西呢，我退下来了，人微言轻，没有影响力了。”但他还是下了楼。王经纬迎上去说：“佟老您退而不休，发挥余热，给我们年轻人奠基铺路。你们这些老同志可是国家的宝贝。本来我想买些人参鹿茸给您调养身体，可又不明医理，只好办些卡让你亲自买些吃的。”王经纬今天这番话特别顺畅，有如神助。他故意不提老板的名字，他开始有意识地凸现自己的作用。老头听了很高兴，连声道谢，把卡捏在手里了。王经纬送他进楼时，老头说：“小王，辛苦你了，请转告小雷，我谢谢他了。”
王经纬知道，知识分子话说到这步就行了，点透了反而不好。
雷震霆已经把陈希仁失势的消息散布出去了。他让齐鲁找冯长荣喝酒，齐鲁对冯长荣说：“听说老陈被领导拿下了。”冯长荣问：“听谁说的？我们常在一起，没觉出来。”齐鲁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好像有个叫纪晓梅的销售曾提起过。”然后，齐鲁就此打住，跟冯长荣谈此行的目的是要一些资料。为了防止冯长荣这杆大炮不响，雷震霆又有意无意跟佟教授提及此事，装出不知会长和副会长水火不容、矛盾重重的内幕。“老陈也真是，一天到晚不思进取，吃喝玩乐，你再是事业单位也得有个限度，现在可好，据说被领导拿下来了。”佟教授嘿嘿笑了几声，他是有身份的人，不会妄加评论。
雷震霆是通过陈希仁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挖到这个消息的。陈希仁放出大项目的风声而不见动静，雷震霆等不及了，他做项目一向不会一棵树上吊死。于是，背着陈希仁找了那个主任，一席酒下来，雷震霆便有了意外之得。陈希仁的老领导魄力大，年年都敢跟上面要钱，也能要到钱，新领导却是来过渡退休的，搞这些工程对他没有什么意义，把陈希仁的方案压着不报。国家不给钱，单位断不会自己掏腰包做这些粉饰太平的事情。陈希仁又不合时宜地吵吵嚷嚷，很快就失宠了。
雷震霆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实质。陈希仁一旦没有了采购权，公司的销售们就不会找他了。公司的销售不找他了，他拿什么和兄弟们有福同享，圈内的兄弟很快也会冷落他了。世态炎凉，本就如此。人们都愿意锦上添花，谁会雪中送炭。陈希仁是威风惯了的人，如何受得了这个，于是拼命掩饰，画了一张大饼给销售们。
雷震霆此举在于反间陈希仁和纪晓梅的关系，迫使陈希仁帮他把大唐盛世扫出这个圈子。
实际上，有些内幕雷震霆没有让王经纬知道，他和陈希仁的兄弟快做不成了，两人有几次差点反目。原来，他们之间达成协议，陈希仁每介绍一个客户，雷震霆给予一定的提成。后来，陈希仁觉得雷震霆太黑，赚得太多，心里愤愤不平，雷震霆又觉得，陈希仁不过穿针引线，举手之劳，代价不菲。两人又不能像小商小贩一样讨价还价，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只好捂着盖着，双方积怨甚深。所以陈希仁一直在扶持其他公司打击雷震霆，谁知雷震霆在圈内大成气候，竟然难以撼动。陈希仁也常常骂那帮兄弟没义气，见利忘义，有奶便是娘。纪晓梅找上门来，他发现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双方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对付雷震霆。
现在雷震霆饶有兴致地听着评书《三国演义》七擒孟获这一回，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了。
尽管王经纬尽力说服自己不值得为那个女人伤心，但却心肝如摧，如一具空空的皮囊，根本没有心情陪哥哥们吃饭喝酒，只好把赵普找来，也顾不得他来抢地盘了。赵普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片刻之间，便和客户称兄道弟了。
王经纬担心他是个菜鸟，到歌厅见满屋春波涌动，手足无措，临走把他叫到洗手间嘱咐他：“到歌厅机灵点，去几次就不紧张了。”
赵普笑道：“上大学时同学过生日，我也去过几回，不妨事。”
王经纬心里感叹：“时代怎么啦？”
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家里，一种浓重的寂寞袭上心头，他突然很想有一个女人来安慰自己，哪怕小姐也好。于是他拼命地翻歌厅妈咪的名片，可是这些名片都被他顺手扔了。他记得那个叫冷雪的小姐电话被他记在一张纸上，他翻了半天，记起来留在公司。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没想召她来出台，只想和她说几句话，于是，他又嘎嘎地笑起来，眼泪不觉滚落下来。
过了许久，他仍是想找人说句话，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一个一个地过着，竟不知道能跟这些号码的主人聊什么。
他突然记得新买的电话存着孟如虎的电话，便随手按下。
孟如虎电话里一阵嘈杂，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王经纬便知他
在歌厅。“老王，钱我过几天还你。”王经纬十分泄气，只好把诉苦的心思收起来：“突然想找你喝酒！”孟如虎笑道：“我在歌厅呢！告诉你一桩新闻。以前校学生会主席
李俊你认识吗？好家伙，不得了了。原来是副市长的乘龙快婿。”王经纬对这两个字记忆很深刻，淡淡地问：“你怎么跟他攀上了？”孟如虎知道王经纬的那桩隐痛，便笑道：“中午有个师兄请酒，把
他也请来了。据我这个师兄说，他能量很大。老婆是个河东狮，晚上看得很紧，可是，这兄弟从来不改拈花惹草的毛病，白天可不老实，而且只嗜学生妹。这个人物十分要紧，你应该结识。”
王经纬苦笑：“我到哪里给他找学生去？”孟如虎道：“师兄说有一个皮条公司介绍学生，回头我把电话要来。”王经纬自觉没趣，含含糊糊地跟他应付了几句，便枯坐至天明。
七
雷震霆和孙得贵谈好条件后，心情畅快起来，拿下财政局软件项目意义非凡，他仿佛看见这条财源滚滚滔滔地流进自己的腰包，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红的是人民币。财政局这处风水宝地非同小可，进去之后，简直是在里面用网捞钱；他垂涎了多少年，一直是无功而返，过其门而不能入，许多次功败垂成。如今，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总算登堂入室了，他焉有不喜之理。
雷震霆对财政局技术处攻了好几次。他是一个销售高手，谙熟各种销售技巧和手段，很善于把对方拉上贼船。
雷震霆当初找到宋国忠，这位处长一手遮天，气焰嚣张，正在不可一世的时候，怎么会瞧上雷震霆这么一个小老板，更重要的一点是，宋国忠当时正开着公司。雷震霆能做的，他公司全能做，他何必多此一举，让雷震霆从中揩一道油。
雷震霆很不甘心，一直惦记着整死宋国忠，就给财政局写了三封匿名信，举报宋国忠在外面开公司。
有道是民不举，官不究。这着实把宋国忠吓出一身的冷汗，东挡西遮好一阵，把公司的法人换成亲戚的名字。
事隔数年，雷震霆通过陈希仁再次找到宋国忠，后者也失宠了，公司生意清淡，只好关了张；习惯了呼来喝去的大场面，如今无人问津；正在此时，雷震霆送上门来，哪还讲什么客气，趁此打打牙祭。雷震霆让帮什么都满口应承，扭头就装忘记了。
精明的雷震霆很快便发现宋国忠失势了，折回身就去找握有实权的孟如虎，同时要把对手孙得贵踢出去。
他跟孟如虎讲：“你们处现在是三足鼎立，老宋也就一个幌子，真正争霸的就你和老李，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老宋把位置腾出来了，你们两人免不了一场肉搏大战，谁倒下去，谁就翻不了身。因此，现在非常重要，你做的东西必须出彩。怎么能够出彩，你想想，领导关注什么？领导关注群众的思想动态吧！平时一些人都千方百计地糊弄领导，欺上瞒下，在网上他们却流露真心。因此，你上一些监控的软件，把大家的邮件、聊天以及上网的一切行为的日志整理给领导，你不就是情报头子吗？这可是领导的心腹大臣，比办公室主任都强多了。是不是？”
孟如虎被他说得怦然心动，让雷震霆报了一套软件，准备技术处三人一会儿签了就买。回签时，宋国忠拿着单子找到孟如虎说：“听说雷老板做，我没意见。”
孟如虎心里一震，把单子就扯掉了，把雷震霆从轮选名单中踢出去了。
雷震霆不甘心，又找到李福山，李福山干脆连吃饭的面子都不给他。
雷震霆数次铩羽而归，正要放弃之时，有人告诉他财政局分管技术的局长要换，他顿时燃起了希望，重整旗鼓，掩杀过去。
雷震霆分析，搞定孟如虎和李福山可能不大，他仍旧选择了宋国忠作为突破口。两人一拍即合，精心设计了上次的招标，把孟如虎装在里面了，技术处又是宋国忠的天下了。
雷震霆这次能赢是因为调动了一支重要力量，宋、孟、李三人都忽视了的财政局办公室主任老杨。
老杨一直眼红技术处的油水太肥，只因他是外行，一直插不进手来，拐弯抹角隐晦地向孟如虎、李福山二人表示要分点好处，谁知他们又装傻充愣，老杨这个气。偏此时宋国忠、雷震霆二位殷勤置酒，美女款待，又许下将来的好处，他想也没想，便和他们一起定计算计孟如虎、李福山二位。
老练的老杨很快便猜中了钟国民急于树立威信，三人便巧妙地安排了这个招标程序。雷震霆谙熟招标程序的各个可以作弊的环节，轻而易举地把孟如虎装进口袋了。
雷震霆认为，财政这条线的通路被打通了，就意味着进入另外一个境界了。想想看，沿着这条线一路攀上去，不就能攀到南番的高层吗？
他一直试图打通这样的几条通路，沿着政府部门的几条线，垫着技术工程师，够着处长；垫着处长，够着局长、市长、书记。跟着这些大人物坐而论道，割地分赃，赚钱不就跟玩似的。
至于公司如何，雷震霆倒不在乎，凭他的经验而言，它不过是分国家钱的一个幌子，一个平台，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对雷震霆来说，关系就是钱，钱就是关系，这才是商业的本质。搞定了一个大人物，就能平地一声雷，火山喷发似的爆发，那就不是一笔单子赚十万元、几十万元的事情，动辄就是百万元、千万元的利润。
雷震霆清楚他现在不过是进入宋国忠的备选轮换名单，宋国忠的兄弟多了去，他照样得和他们打擂台。他必须趁热打铁，让宋国忠死心塌地地帮他。然后，找好题目从每年的财政预算里分钱。南番十几个市县，哪怕一个地方上一套十万块钱的软件，这就不少了，随便找一个冷门的几千块钱的软件，算算吧，能洗出多少钱来。
宋国忠也正要找雷震霆。仗打赢了，战利品怎么分？雷震霆一口咬死这单一分钱不赚，纯粹是帮兄弟的。宋国忠打听不来底价，雷震霆胸有成竹，要独吞猎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