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南番日报的项目难产了小半年，终于鸣金收兵，马上就要开标了。十三家公司买标书，最终投标的只有七家，大约其他公司感到这里水太深，没必要陪太子读书，提前打退堂鼓了。
早上九点半，在报社大会议室，武书记领着项目组成员和七人专家团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前。王经纬仔细一看，冯长荣脸色严肃，正襟危坐，其他六个专家，他一个都不认识。很显然，专家是沈中原挑选出来的。
投标的代表坐在观众席上。
沈中原用带着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致开场辞，并介绍了招标的流程。招标按以下程序进行：
一、投标公司提交投标文件，项目组检查密封情况，投标方确定。
二、项目组检查投标方的资质，确定是否符合投标条件，并公示。
三、项目组唱出各家投标公司的价格。
四、公司做投标方案讲解，抽签确定顺序，每家三十分钟。
五、专家评分，评定投标公司的名次。
由于组织不够严密，多数投标公司把投标文件交上去了，价格一览表却还攥在手里，以致唱标人唱完一家，下一家才叫上去。
天聪公司等几家实力不俗的公司价格报得偏高，显然中了齐鲁的“鬼吹灯”，半路杀出来的经纬高科报价一百二十万，销售是两个靓丽的年轻女人，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飘飘袅袅，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王经纬也是一阵心跳加速。当大唐盛世的六十五万报出来的时候，销售们嘘声一片，不禁交头接耳起来。纪晓梅意味深长地瞟了王经纬一眼。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之际，赵普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换出了另一份价格表，慌慌张张地交上去，沈中原唱出来，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六十五万五千。王经纬心里顿时一紧，是雷震霆指使的，还是赵普的神来之笔？好尴尬的处境！这两个价格一出来，不仅雷震霆会疑心自己，纪晓梅也会有反应的，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最后的乾坤软件报七十万。
机灵的赵普赶紧出去把原来的价格表销毁。这个流程不正规的招标程序让风行国际钻了一个大空子。
销售们抽了签，定了讲标的次序，便走出办公室准备了。
讲标开始了。半个钟头后，第一家天聪公司被专家们围追堵截，技术人员被逼得出了一身冷汗，出来时，这群人垂头丧气，认定自己凶多吉少了。这些专家除了冯长荣都是南番市政府从采购专家库里抽取而来的，都是一些评标老手，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挑出来的问题又刁又怪，想放谁就放谁，想抓谁就抓谁，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当然招标方要做一下控制，不然他们内部打起来了，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第二家开讲的时候，雷震霆驱车赶来，实际上，唱标一结束，赵普便先王经纬一步把情报汇报给老板了。
雷震霆在附近找了个茶馆，赵普留守，王经纬领着合作公司的两个技术赶到茶馆。
“专家都是谁？”雷震霆一见王经纬劈面就问。
“除了老冯，都不认识。”王经纬道。
“幸亏前天让小赵找过他，这一宝押准了。沈中原玩得挺高明的；齐鲁太了！早听我的，哪有这么多事？”雷震霆到现在还埋怨。
“说是专家评分决定，最后还是武书记定，公司介绍部分很重要，一定要投武书记的脾气。”雷震霆自言自语，打开笔记本仔细复习头天就准备好的ＰＰＴ，按照他的指示，ＰＰＴ中加了很多虚构的内容，什么员工上百人，全国各地有分公司，什么博士多少，硕士多少，什么企业文化。雷震霆还特意加上了公司成立了党支部云云。王经纬看着暗暗发笑，然而在讲标预演的时候，雷震霆巧舌如簧，信手拈来，讲得天花乱坠，连王经纬都有点相信了。
有些东西不在于你有没有，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动听地讲出来，不在于别人信不信，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因为知道你底细的人毕竟是少数。
讲标就是这样。
大唐盛世快讲完的时候，风行国际的人马在门口作着预备。
会议室门一开，大唐盛世人马浩浩荡荡杀出来，纪晓梅脸上露着胜利者的微笑，扭着胯，挺着丰满的胸，趾高气扬地从雷震霆面前走过，视之如无物。走到王经纬面前却故意飞了一个媚眼，把王经纬吓了一跳，扭头看雷震霆时，他脸上早已堆出笑容从容地迈进去了。趁着其他的人在准备的空当儿，雷震霆赶紧去跟武书记套近乎，武书记打着官腔，哼哼哈哈地聊了几句。武书记看起来城府极深。
雷震霆做公司介绍，声音洪亮、声情并茂、滔滔不绝，令恹恹欲睡的众人为之一振，睡意全消。
技术部分演示过后，专家们开始炮轰，打得两个技术晕头转向，不知所云。齐鲁不能讲话，板着胖脸盯着雷震霆。雷震霆也束手无策，他对技术一无所知。一直闷头记笔记的冯长荣突然发言，王经纬心想风行国际由冯长荣执行死刑倒也死得其所，不料冯长荣提出问题之后，两个技术才如梦方醒，重拾自信，滔滔不绝，回答得铿锵有力。其他专家知道他代表协会，他既然问了几个有难度的问题，别人就不好再问了。这个冯长荣为何临阵倒戈，王经纬满腹狐疑，沈中原则一脸不解。
下午下班前，齐鲁传来消息：大唐盛世排在第一，风行国际第二，经纬高科第三，乾坤网络和其余三家出局。
晚上，一肚子疑团的王经纬按捺不住，便给齐鲁打电话了解详细内情。
“老齐，什么情况？”
“老雷刚问过，你又来问，专家们刚走，今天就到这一步了。”齐鲁声音很疲惫。
“专家怎么定的？由沈中原挑的吗？”
“唉！专家是昨天晚上六点定下来的，班子组讨论决定的。有人说从招标公司专家库里抽，有人说从协会里请，书记都说不好，有一个和沈中原关系好的家伙提出从政府采购专家库的名单中取，书记看沈中原，沈中原说这样最公平。我赶紧说：外面请来的专家不一定熟悉报社的业务。沈中原说：把冯长荣副会长请来就行了。我没有反对，书记就同意了。然后，沈中原便当众抽了专家，当众电话通知，当场定下来。可惜我没弄着专家名单。散会后，我赶紧找老雷商量，他说政府采购中心的主任和这些专家们熟，打通此人电话时，人家推作不知。我们只好把宝押在老冯身上，这家伙晚上电话关机，今天早上六点我才打通他的电话，把几个问题交给他，要不是这样，你们公司早死了。”
王经纬笑道：“好险好险！”他觉得此时的齐鲁坚挺风行国际的信心不足。又问：“奇怪，有一家报价七十万不入围，一百二十万的反倒入围。”
齐鲁说：“七十万的这家，我把它废了，现在想来有些草率，其实，让它去打大唐盛世最好。它有个新版本安全性能更好，可是要多几台服务器，我提出机房电源功率不够，扩大功率需要增加几十万的投资，书记便不考虑它了。一百二十万这家技术还可以，价格劣势明显，沈中原让它入围了，武书记也没反对。不过它的希望不大。”
王经纬笑道：“要是有第二轮竞价那就更乱了。”
齐鲁说：“再拖下去，人会得神经病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睡个囫囵觉。”说完便挂了电话。
王经纬丢掉手机便要上床睡觉，纪晓梅却打来电话。王经纬苦笑道：“大姐，又怎么啦，难道要互道一声晚安？若要打情骂俏，明天奉陪。”纪晓梅说：“你这个家伙也变得这么滑头，差一点把我们装进去。”王经纬说：“我冒着风险给你通风报信，现在老雷又起了疑心，我吃饱了撑的？何苦来哉，你爱信不信，再见！”
纪晓梅忙说：“你别急，我还有事问你。老冯为什么临阵倒戈？雷震霆给他灌了什么药，昨晚老刘还跟他说得好好的。”
王经纬没好气：“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哪里知道？你问老冯自己不就知道了。”
纪晓梅说：“我问他了，他支支吾吾就是不说。有什么难言之隐，难道被雷震霆抓住把柄？”
王经纬说：“我求求你别问我了，你要是想聊天，便开车过来，咱们躺在床上聊吧。”
纪晓梅气愤道：“讨厌！”便挂了电话。
王经纬往床上一躺，鼾声如雷。
这时，在小馆子里喝得醉醺醺的陈希仁正在咬牙切齿地骂冯长荣：“叛徒、小人、反复无常、临阵变节、狗屎、乌龟、王八蛋。”刘福瑞派来的销售劝得口干舌燥，现在干脆不劝了。陈希仁又拨了一遍冯长荣的手机，仍旧没接，骂了几句，便觉得没意思了，酒醉心明，刘福瑞随便打发一个销售来犒劳他，显然已经看轻他了。这个销售酒陪的不够殷勤，也并没有让他去歌厅解闷的意思，似乎单等着结账回去，这让陈希仁十分不快，想趁着酒劲发作一番。可是，今非昔比，往年一发作，老板销售们直哆嗦，说什么是什么，哪敢不依？如今，销售都学会看人下菜碟了。陈希仁心里一阵悲凉，竟有一种英雄空老、美人迟暮的味道。他叹了口气，知道再不自重，别人就要弃他而去了。这个销售把陈希仁送回家，并不下出租车献一下殷勤，一甩脸竟去了。
陈希仁瞪着漆黑的夜空发了一阵呆，便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冯长荣正在另一个小馆喝闷酒，由于他的酒局不多，而他又好这口，没事常常一人自斟自饮。陈希仁打了十来个电话，他都没有接，看着手机屏幕，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似乎啐在他那位兄弟脸上。纪晓梅不久前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吞吞吐吐不肯吐露实情，心里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妹子。
实际上，冯长荣在纪晓梅设计的局里是作为一个备用专家的。纪晓梅和沈中原商定了所有的专家从政府采购专家库里抽取。采购中心的主任临时在网上挂了一个库，这些专家都和他相熟，沈中原便从这个库里挑选了。武书记等人一见打开政府采购的网页，便不疑心了。齐鲁正盘算塞一两个协会的专家，哪里想得到这些，况且他对政府采购网不熟悉。为了防止齐鲁反击，他们便把冯长荣作为替补。而齐鲁没有理由反对他，因为冯长荣之前是齐鲁的棋子。
商定之后，纪晓梅便让刘福瑞和冯长荣谈了一次，冯长荣欣然允诺。打上次陪冯长荣吃过两次饭之后，纪晓梅心里特别恶心这位仁兄，那对黄黄的眼珠色迷迷地围着她的全身上下转个不停，让她感觉似乎被脱光衣服，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过了一阵子，她完全了解了冯长荣的价值之后，便扔给刘福瑞了。
陈希仁回到大唐盛世的阵营之后，刘福瑞做了一次东，请了陈希仁、冯长荣等圈内的几个兄弟吃饭。席间，陈希仁大包大揽，俨然半个主人，冯长荣心里不舒服，几杯酒下去，陈希仁借酒使气，指桑骂槐，讽刺冯长荣长舌多嘴。冯长荣反击，无奈思维迟缓，言语锋芒都不及陈希仁，只得强压怒火。到歌厅唱歌时，大唐盛世销售对陈希仁十分巴结，冷落了冯长荣，似乎又把他当成了混吃人物，他心里很不自在，当晚便郁郁而散。
几天后，赵普请他，着实奉承巴结，让他找到了少有的老大感觉。于是他心里开始活动，想助雷震霆一臂之力。
专家结果定下来之后，刘福瑞抢先一步找到冯长荣，并让他关了手机。刹那间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冯长荣顿时趾高气扬，非要在陈希仁跟前找回一口气，吐吐十几年当他小弟跟班的怨气，显摆一回老大的威风，便逼着刘福瑞把陈希仁叫来。刘福瑞怕两人酒后使性打起来，便暗中嘱托了陈希仁。陈希仁十分明白，能屈能伸，给足了冯长荣面子，冯长荣这才心满意足。
凌晨一点，刘福瑞送陈希仁、冯长荣二人回家。冯长荣拿出大哥的气派来：先送老陈。但因为他家在歌厅附近，刘福瑞就先把他放下了。谁知，冯长荣认为他们二人抛下他是去洗澡找小姐去了，心里顿时愤愤不平，因为之前陈希仁经常这样干。他又联想到大唐销售的种种怠慢，怒气难咽。次日一早，齐鲁一打电话，他就决定变卦反水了。
众人哪里知道其中的隐情！
二十一
王经纬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一个惊人的变故传来：齐鲁被匿名信举报了。举报信给报社领导班子每人发了一份。
齐鲁对匿名信的内容不详，大约是举报他和风行国际有交易，这足以让他三缄其口。
雷震霆危矣！
雷震霆带着王经纬火急火燎地和齐鲁在茶馆汇合。齐鲁眼睛红肿，吓得不轻，别的且不论，要是沈中原想到去查报社和风行国际采购设备的合同，就足以让他惶惶不安、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雷震霆的死活。
雷震霆安慰齐鲁道：“这是大唐盛世惯玩的把戏，刘福瑞、陈希仁，就是两条疯狗，逮谁咬谁。”
“要是老陈写的，问题倒不大，我担心是沈中原在幕后操纵。公司写匿名信，是不正当竞争，领导不会深究，况且，众所周知报社和风行国际有过合作的。沈中原则不然，他会利用匿名信大做文章，把我置于死地的。”齐鲁不无担忧。
雷震霆问：“今天会议有什么结果？”
齐鲁说：“武书记把举报信说了一遍，又让我在技术上整理一份材料，说完就散了。”
“我去会会沈中原，怎样？”雷震霆征求齐鲁意见。
“不行！沈中原老奸巨猾，你可别上他的套子，干掉我他就赢了，你跟他有什么可谈的？”齐鲁面露不悦。雷震霆如墙头草，见风就倒，齐鲁顿有一种被盟友抛弃的感觉。
“我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探探沈中原和大唐盛世关系如何？”雷震霆一下便猜中齐鲁在想什么。
三人枯坐了几个钟头，毫无办法。
雷震霆、王经纬二人把齐鲁送回家后，雷震霆问换到副驾上的下属：“我现在找武书记好，还是找沈中原好？”
王经纬想了一想，道：“找书记就死定了。”雷震霆点点头，书记在这件事上是公正的。雷震霆拨通了沈中原的手机。“哎呀！领导，你好，我是小雷呀，关于项目的事情我想给你汇报
一下，你看我是现在过去，还是等一会儿过去？”雷震霆热情洋溢，这种亲和力令王经纬十分佩服。“哪里，雷总太客气了，这两天偶染风寒，下班就往医院跑，改天吧。”沈中原打着官腔。
“哎呀，领导日理万机，累坏了身体，报社如何运转？我更放心不下，你不知道，我平时是不太管具体事情的，小王不更事，跟齐鲁搅和在一起，进了庙门却找不到真神。”雷震霆笑道。
“不用了，我还忙着，改天再谈。”沈中原反应冷淡，有些不耐烦。“那好，你先忙，改天登门求教。”雷震霆适时地结束谈话。沈中原挂断电话，雷震霆瞪着手机思索：“老沈和谁在一起呢？”雷震霆中途并没有把王经纬扔下，路上无话，直到公司。王经纬心里很不情愿，老板显然不乐意让他闲着，但老板既然不
舍昼夜，作员工的好歹也要舍命相陪了。这些老板不但善于支配员工的上班时间，同样善于占用他们的业余时间，可是又红又专的员工不太好找。
雷震霆回到自己宽敞的办公室，示意王经纬坐下，为了显示他临大事不惊的风度，他开始摆弄放在茶几上的一套精致的茶具。
他往一个精致的紫砂壶中放了一包茶叶，亲自到外面的热水器接水，把茶壶放在茶几上，冲王经纬笑道：“品茶是一种高雅文化，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四杯为牛饮。做项目也是这样，你要慢慢地品才有味道。你想想，文社长和武书记、齐鲁和沈中原，文武齐沈四者，我们和刘福瑞，齐鲁和我们，沈中原和刘福瑞，齐鲁和刘福瑞，沈中原和我们，这些复杂的关系理不清楚，就品不出味道来，我们就死定了。你好好想想，谁和谁的利益能暂时一致？谁能让我们赢？让谁帮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