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放心不下蕊儿,只是到外面去清净半晌,并未离开。他看见小玉去煎药,便进来看看,却听到了刚才那番对话。李煜也不由怒从心起,推门进来,不悦道:“赵匡胤,这个时候你都不能说些好话么!”说着又走上前,对蕊儿道:“殿下,您一定要爱惜身体,莫辜负了蜀主的一番苦心。”听到“蜀主”二字,蕊儿不由一怔,诧异地看着李煜。李煜道:“蜀主如此骄傲之人,焉能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之所以屈膝臣服,不过是想为孟氏留下一些血脉罢了。”李煜说着,不禁摇头轻叹。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更是惊讶。大概是因为蕊儿当年还小,孟昶和花蕊夫人都未对蕊儿提过此事,为何要忍辱入宋一直是蕊儿心下的疑惑。而赵匡胤也只想着一统中原,关于降臣为何来朝,自是更不会关心,当然更加不知其中缘由。其实,就连孟昶的母亲李太后,都只说“贪生以至今日”,那还有谁能够体会得一个亡国之君的无奈和悲哀?想不到,人世间,竟只花蕊夫人一人理解了孟昶的良苦用心。
几人均沉默了良久,赵匡胤终于说道:“小玉,你再去给你家主子煎药。”小玉正要应声离开,蕊儿却将她叫住,说道:“赵匡胤,我不想接受你的施舍。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让我走。”赵匡胤知道,如果蕊儿定是不肯接受,也不可能硬给她灌药,只得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就这般不顾性命地走了,对得起夫人吗?对得起孟昶吗?”
其实蕊儿身为公主,死社稷的观念本就不如朝中君臣强,当年蕊儿年纪尚小,宁愿殉国,不过也是不想寄人篱下,并没有多少死节的情感;如今又得知了父母的此番苦心,更是觉得自己若不好好活着,便是莫大的不孝。是以蕊儿此时已无寻死之念,只是对赵宋王朝更加痛恨罢了。
蕊儿冷冷地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说着忍痛起身,竟走到李煜身前跪下,说道:“李公子,你帮过我一次,再带我走一次好不好?”李煜忙将她扶起,说道:“殿下不要这样,罪臣不敢当。”蕊儿却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李煜,希望他点头。李煜虽知蕊儿现在实在不宜走动,但以蕊儿现在的心情,断不可能在宫里安心养伤,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我带你去礼贤宅好不好?”蕊儿点头道谢,小玉便上前扶了她,向外走去。
赵匡胤道:“李煜,你……”李煜知他要劝阻,便道:“那皇上打算怎样?”赵匡胤一怔,心道:是啊,现在朕还能怎么办?若要强行留人,便当真跟幽禁没什么分别了。而蕊儿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认贼作父,心下又恼又恨,不等赵匡胤回答,便朗声道:“赵匡胤,你记住,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说完,便同李煜愤然离去。
那日,离开皇宫时,蕊儿听赵匡胤直呼李煜之名,便知道了他的身份,心道:原来他竟是南唐后主。蕊儿现下终于明白李煜为何会有如此才思和哀愁,也明白了为何李煜对赵匡胤总是那种淡然求死的态度。蕊儿想起当年自己宁死都不愿意嫁到唐国,现在却主动让李煜带自己走,当真是造化弄人啊。此番境况,让她心下更是万分感慨,既增国破飘零之悲,又添事事变迁之叹。
回到礼贤宅,李煜便令裴厚德和小玉一起照顾蕊儿。而李煜自己,则只是饮酒度日,春去夏来,竟也不知是何年月。
不过,即使这样,七夕还是会来。这是李煜离开家乡的第一个七夕,第一次身边没有一个人,寂静冷清,笙箫不作,似乎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寥落,又或者是一种行将终结时的黯然。这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七夕了吧?
汴京城里,情人相伴,女子乞巧,浓浓的节日氛围,或能透过这道院墙,或不能,都已不重要了。不论是凄凄风雨,还是融融春光,不过都是眼底的过客罢了,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就连一瞬都不曾停留。
大概是怕勾起心中的沉痛,没有人去提醒李煜,今天是什么日子。本来这天可以这般无声无息地度过,不过当晚,竟有人携酒前来。李煜不由有几分惊讶,道:“廷美大人?”赵廷美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来,不过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来看看。”李煜道:“没什么该不该的,谢谢你。”赵廷美道:“其实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只怕你会不愿。”李煜不由一怔,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随即淡淡地道:“哪里有什么不愿,罪臣只不过是不敢高攀罢了。”
赵廷美却道:“不敢高攀便还是恨我们赵宋王朝罢了。其实,我跟两个哥哥都不怎来往,尤其晋王,我平素很是看不惯他的为人。朝中大臣虽跟我有些来往,但却无一人谈得上是我的朋友。”或许,正是这淡淡的寂寞之感,让他对李煜那言尽人世之悲哀的词,感触颇深。
李煜听了这话,忆起自己儿时之事,也不禁感叹皇室兄弟间关系的复杂,出神良久,才道:“也好,今日咱们便一起喝一杯。”赵廷美欣然一笑,同李煜一起在厅中坐下,斟酒对饮。赵廷美于诗文一道也颇有见地,再加上又深深同情李煜的遭遇,两人竟谈得很来。而李煜也暂时放下满腔悲恨愁苦,与赵廷美平心而谈。
夜色渐浓,李赵两人都已有几分醉意。正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冷笑道:“李煜,你把解约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她。”话音未落,便见赵光义从门外进来,手中执一柄长剑抵在蕊儿背心。李煜本不屑于理他,此时见他居然挟持蕊儿,不由冷笑道:“想不到晋王竟也干起了夜探挟持的刺客行径。”赵光义冷笑道:“礼贤宅这种地方还不至于要我夜探。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今天我只是来要解药的。”李煜道:“你放开蕊儿,解药我没有。”赵光义冷冷地道:“没有解药便想让我放人?”
李煜尚未答话,赵廷美插口道:“晋王,皇上不管你,不代表他对你的行为没有意见,你也不要太过分。”赵光义怒道:“我过分?这是我和李煜两人之间的事,你少拿皇上说事!”李煜道:“你既说是咱俩的事,便放开蕊儿。”赵光义道:“我也不至于无聊到要把蕊儿怎么样。”说着转头看向赵廷美,继续道,“不过,魏王,你先封了自己的穴道,我才放开蕊儿。”
赵廷美不由一惊,不解地看着赵光义。赵光义道:“我都说了,这是我跟李煜的事情,你若是不自封穴道,难保你不会插手。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不明智到与你为难的地步。”原来,此时赵光义因中毒而不能发力,自然不是赵廷美的对手;而李煜现下气息混乱,毫无内力可言,若单凭武功招式而论,赵光义当然有必胜的把握。
赵廷美却不知赵光义内力全失,不然,他早就会上前救人,量来赵光义也抵挡不得。赵廷美知道自己若不照做,赵光义必会杀了蕊儿,他不想连累不相干的人;又知以赵光义的武功见识,自己也断然做不得假;想来赵光义当也不会将自己怎样,当下,赵廷美只得依言封了自己的穴道。
赵光义冷笑一声,一把将蕊儿推开,走上几步,说道:“李煜,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交不交出解药?你可要慎重考虑,免得到时候后悔。”李煜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地道:“我没有!”赵光义微微仰起头,森然地冷笑数声,忽然猛地转过头来,狠狠地道:“我就猜到,这样的毒,你也拿不出解药。李煜,你会付出代价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来,走到桌前,将药放在了酒壶里,冷冷地道,“把它喝了,不然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赵廷美和蕊儿均知赵光义不会放什么好东西,一齐道:“不要!”李煜却只是淡淡一笑,走到桌边,拿起了酒壶。赵光义道:“我可以告诉你,这壶里是牵机,你有没有胆量喝啊?”李煜不由冷笑一声,他虽对牵机的残忍也有所耳闻,但连那深入骨髓的亡国之痛都受了,难道还会怕牵机之毒?
李煜命裴厚德将筝琴取来,便举起酒壶,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壶掷在地上,接着,竟在厅中席地跪坐,调弦试音。此时,已是深夜,明月当空,皎光清清。抬头仰望窗外的新月,虽只一弯清浅,但上面隐隐的暗纹,还是能勾起心底无限的遐想。
李煜平静地坐在琴前,面色沉寂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般。他曾经看着一个个最爱的人相继死去,心下悲哀,几不自胜。然而,想不到,有一天,当自己面对死亡时,心下竟会是这般的淡然。李煜只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般平静地欣赏过这美丽的月色,很久都没有觉得那美好的故国往事,这般的触手可及。看着看着,李煜笑了起来,不是自嘲,不是冷笑,而是最会心、最甜美的微笑。只不过,太久的哀愁,还是给这微笑平添了几分凄美。
琴弦调好,琴音清扬。李煜和乐而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天空悠远无际,远飘的曲声亦仿若苍天之无尽,悠扬地弥漫在夜色里,洒满整个人间大地。这一曲大概倾注了李煜一生的心血,琴声哀婉绕梁,回响天地;歌声如泣如诉,震撼人心。
闭目而听,一幅幅画卷展示着各自的哀愁:春红娇艳,秋月照人,却是多少往事映在其中。风过楼阁,这,可是金陵之风?罢了,这一切的答案,不过都是故国的哀思。不然,何见雕栏映月,哪有朱颜已逝?千百年之后,留下的大概只有不变的春水东流。其中,到底载了多少亘古不尽的愁恨,或许,已没有人能够说得上来,总之,这已成一曲千古绝唱。
赵廷美沉浸其中,心下感念其悲哀,不觉之中,眼里已是泪光莹然。赵光义却无心去听这古今动容之曲,他原本打算看着李煜毒发时的痛苦挣扎,才算解恨,可是现在他自己所中之毒已然发作,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他已疼得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汗水涔涔而下。赵光义自是不愿在李煜等人面前示弱,当下,只得满心不甘地忍痛离去。
赵廷美虽在听着这曲子,却也丝毫不敢放松对赵光义的注意。赵光义一走,赵廷美便道:“裴公公,你可会解穴?”裴厚德挠着头道:“小的不会武功。”赵廷美道:“没事,你过来,在我胸口用力拍一记。”裴厚德一脸疑惑地“哦”了一声,依言照做,赵廷美的穴道立时解开。原来,赵廷美刚才已然运功冲穴良久,再加上他本就武功不弱,自是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借力解穴。
穴道一解,赵廷美便立即上前,封住李煜的几处大穴。琴声陡绝,潸然而泣良久的蕊儿,这才回过神来,有几分惊讶地看着赵廷美。赵廷美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掷给蕊儿,道:“拿着它,快走,赶紧离开汴京城。”蕊儿尚未反应过来,兀自怔怔地愣了半晌,才缓缓地拾起令牌,神情却仍是恍惚。
早已闻声而至的小玉,见状,甚是担忧,生怕蕊儿会想不开,轻声唤道:“殿下……”蕊儿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心下明白,父皇和母亲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己能够好好活着,她不会辜负这番苦心;更何况,现在,李煜也算是为她而死,她更应该活下去,这样,才算是对得起这些人。于是,蕊儿含泪幽幽地道:“小玉,咱们走,我们回西蜀去。”说着,携小玉漠然离去。
开宝九年七夕,南唐后主李煜薨逝。上废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以王礼葬于北邙。金陵臣民听说此事,皆哀泣设斋,祭一朝之恩泽。
那日,橙霞堂主奉命来葬女英,途中正好遇上从西蜀返回的夏雨,夏雨便同橙霞堂主一起前往金陵。夏雨听闻女英死讯,心下不知作何感想:一时觉得不必受赵光义的凌辱本是一件好事,一时又觉得女英亦是命途多舛,悲凄可叹。夏雨慨叹良久,最后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
此时夏雨和橙霞堂主都还在金陵,夏雨听到李煜的死讯,心下伤痛憾恨无法言喻。夏雨遣人约唐国旧臣来到金陵分舵,设灵堂祭奠。皇室朝臣,更是感念亲情君恩,皆泣下沾襟,悲叹不已。
从善垂泪道:“从小的时候起,六哥便对我们这些兄弟特别好,纵使是面对储位之争,都未曾忘记过兄弟情谊,”从善说着,想起自己与他争,而他却以德报怨,心下更是难受,哀泣半晌,才道,“可是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他,就连他死都不得为之送葬。”从善越说越悲,已是泣不成声。
从善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纸已经微微泛黄,染了泪痕的墨迹却依旧清晰。是那首《阮郎归》,上面还盖着东宫的府印。当年相赠此词的情景,犹在眼前,从善只怕今生都不会忘记。这是他们兄弟之间无奈的伤痕,就连浓浓的手足之情都难以逾越。如今,只怕一切的伤痕都已变得淡然了,可是这切切深情,又如何倾诉?泪水再一次滴在纸上,融在往昔的斑驳里。
众人敬酒祭拜之后,夏雨对徐铉道:“徐大人,您也算得是朝中重臣,就请您为皇上作墓志铭吧。”徐铉躬身道:“夏殿下谬赞了,韩王、郡公在此,微臣不敢当此重任。”夏雨道:“徐大人是朝臣,从陛下做太子时便辅佐于他,当是明心性,知政务,识时势,当能从一国之命运,述陛下之平生。请徐大人不必推辞。”徐铉见旁人也没有异议,便躬身答应。
徐铉作《吴王墓志铭》,写道:王讳煜,字重光。昔庭坚赞九德,伯阳恢至道,皇天眷佑,锡祚于唐,祖文宗武,世有显德……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驭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事老、宾大臣,必以礼。居处服御必以节,言动施舍必以时。至于荷全济之恩,谨藩国之度,勤修九贡,府无虚月,祗奉百役,知无不为。十五年间,天眷弥渥。然而果于自信,怠于周防。西邻起衅,南箕构祸。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妇之辞。始劳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夫人郑国夫人周氏,勋旧之族,是生邦媛,肃雍之美,流泳国风,才实女师,言成阃则。子左牵牛大将军某,襟神俊茂,识度淹通,孝梯自表于天资,才略靡由于师训,日出之学,未易可量。
“惟王天骨秀异,神气精粹,言动有则,容止可观。精究六经,旁综百氏。常以为周孔之道不可暂离,经国化民,发号施令,造次于是,始终不渝。酷好文辞,多所述祚。一游一豫,必以颂宣。载笑载言,不忘经义。洞晓音律,精别雅郑;穷先王制作之意,审风俗淳薄之原,为文论之,以续《乐记》。所著《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味其文、知其道矣。至于弧失之善,笔札之工,天纵多能,必造精绝。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唯恐其闻。以至法不胜奸,咸不克爱。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亡国,道貌岸然有所在,复何愧欤!”
众人看罢,皆称是。夏雨说道:“徐大人不愧是在朝多年,数言一文,仁、礼、才、貌尽在其中。言陛下之心性,述唐国之定数,当真是恰到好处。”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有一点……”徐铉道:“殿下但说无妨。”夏雨道:“赵氏兄弟想掩饰他们妄杀之过,说什么碑文不加限制,却欲盖弥彰。既是如此,何必要自认藩国?何必要称‘王’?为何不直接记作‘上’?”夏雨无论如何还是接受不了宋人给李煜封的任何官职。
徐铉不由一惊,愣了半晌,才道:“这……这恐怕会招致祸事吧?”夏雨冷哼一声,道:“他姓赵的要敢为祸江南,我就敢引辽兵入关,必让他赵氏兄弟死无葬身之地!”夏雨一想到牵机之事,便愤恨切齿,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一直握着拳,坐在一旁默然垂泪的仲寓,沉声说道:“夏姐姐说得对。父皇永远是大唐的君,不是他北宋的臣。”仲寓这话说得坚定而不失皇室威严。徐铉的士人节义亦被激起,朗声道:“好,就依殿下和郡公所言,誓死不做北朝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