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本未想在外面听这么久,只是娘和黄凤的话,勾起了他心里的那份歉疚和惋惜,一时竟有几分出神,忘记了推门进去。娘和黄凤走到门外,看到李煜竟然站在当地,不由都是一惊,一起蹲身道:“臣妾参见皇上。”李煜这才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到黄凤脸上未干的泪痕,说道:“保仪,你……”黄凤只怕越说越是伤心,当下强忍泪水,低声道:“臣妾去为皇上整理藏书阁。”说完便转身跑开了,只留李煜在当地摇头叹息。
待娘也告退离去,李煜这才进屋。女英问道:“重光,既然来了,怎么不早点进来?”李煜道:“朕心里有点不舒服。”女英叹道:“是啊,家国政事,红尘情事,重光,你要承担的当真是太多了。”李煜只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女英,你觉不觉得朕是个昏君?”女英不由一怔,说道:“怎么这么说?”李煜道:“朕即位以来笙歌醉梦,奢华无度,到国之将倾,竟然还在因感情上的事情烦恼。”女英道:“不,重光,你这样才是一个人。如果帝王失了人的天性,或许会是秦皇汉武一样的英明圣主,可是所有的人都会敬而远之,那样多可怕。”
李煜仍是摇头道:“不管怎样,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朕终究是一个受人唾弃的亡国之君。”女英看着李煜默然伤感的神情,心下甚是不忍,咬唇沉吟半晌,说道:“重光,臣妾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李煜不由一怔,奇道:“什么时候你我之间竟用上了‘当不当讲’?有什么话还不敢直说么?”女英点了点头,说道:“重光,你难道没有发现,所有的朝臣都只说愧对烈祖和陛下,却未曾提及过先帝么?其实,你在位之时,虽然没有什么大作为,但终还是守业有余,若要说真正亡了唐国的君主,不是你,而是先帝。”
李煜听了这话半晌说不出话来,或许他自己心里也隐隐这样认为,可是以李煜的仁孝,又如何敢深想这个问题?李煜听女英将这个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敢说的话挑明,不由愣在了当地,过了半晌,才喝道:“是谁让你说这样的话的!”女英淡淡地道:“不过是事实让我这样说的。重光,有些事情真的怪不得你的。”其实女英虽然是一个活泼而不拘礼的人,但也知这样的话不可乱说,只不过是实在不忍李煜如此自责,这才把这话说了出来。
李煜叹了口气,道:“谢谢你。不过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总之,这江山再不是从前的江山了。”女英拉起李煜的手,说道:“重光,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永远永远地陪着你。”李煜将女英拉入怀中,轻轻蹭着她轻柔的发丝,心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良久良久,这样的相依着,时间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可是再美好,再不舍的东西,也是无法强留的。想到最后的消逝,李煜只得将希望寄予来生,来生好好相报,可是,又当真有来生么?或许到最后剩下的,还是只有叹息吧。
想到这,李煜只是一边抚着女英的柔发,一边叹道:“我让保仪去整理书画典籍和艺术珍藏了,这些朕钟爱一生的东西,怎么也不舍得放下。宋军很快就会攻入金陵城了,到时候,朕便在藏书阁引火自焚,随这凡尘往事一起灰飞烟灭。”李煜这话说得悲凉,却不及那默然无语的河山苍凉。山河破碎,不仅仅是往事,一切都将成空。
转眼十四日已过,宋军明早就会进入金陵城。天之将明,从善、仲寓等人在澄心堂与李煜作别。从善说道:“六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李煜尚未答话,仲寓便道:“夏姐姐说是父皇有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说着又转头看向李煜,问道,“父皇,是这样的么?”
李煜缓缓地点了点头,仲寓朗声道:“父皇,儿臣也有该承担的责任。宋亡我大唐,我亦亡他大宋。”大概是因为跟夏雨相处得久了,仲寓身上少了很多江南人的温润,反倒多了几分任侠的气质。他竟也以为,李煜以身殉国是理所当然,虽然他心里也对平日里万分宠爱自己的父皇甚是不舍,但竟没有像从善那般相劝。
李煜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莫像雨儿那样,让自己活的这般累。你还未及弱冠,根本不需要来承担这不相干的责任。父皇只希望看着你过得快乐便好了。”仲寓终究还是个孩子,再也忍不住,扑到李煜怀中,哭道:“父皇……”从善也垂泪道:“六哥,何苦呢?”李煜摇头道:“或许亡国之君的悲哀,就是这样说不清楚。”说着,泪水也顺着面颊无声地滑落。
良久,李煜怕自己不忍分别,便轻轻推开仲寓,转过身去,微微仰头,说道:“段大哥、徐大人,朕便将仲寓交托给你们了,从善,你也一定好好保重啊。”从善泪流满面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头。段居真和徐铉一齐躬身道:“皇上请放心,微臣一定好好照顾郡公殿下。”李煜兀自不忍回身,说道:“有劳二位大人了。”
众大臣也不再多做耽搁,一起跪下,说道:“臣等拜别皇上。”省去了“千秋万岁”之后,这简短的作别,反倒更让人潸然。众人走出大殿,李煜忽然转过身来,叫住了段居真。段居真停步走近,李煜说道:“段大哥,朕这一生,只两个朋友,一个是你,一个是潘卿,可是潘卿……”说到这,李煜便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段居真安慰道:“皇上,其实微臣也一直将你当朋友,我想潘大人也是的。”
李煜喃喃自语道:“潘大人也是的……”说着又抬眼看着段居真,问道:“朕当了皇帝,你们还会将朕当朋友,甚至如果朕伤害了你们?”段居真摇头道:“不错,或许皇帝是不会有朋友,但起因并不是皇帝的称号,而是皇帝的心性。潘大人对陛下,或者失望或者恨铁不成钢,总之,是不会有怨恨的,更不会认为你伤害了他。”李煜不由一怔,略带几分不解地看着段居真,说道:“你……”段居真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因为我也是皇上的朋友。”
李煜更是一惊,怔怔地看着段居真良久,心里似乎好受了许多。终于,李煜缓缓地开口,说道:“珍重。”这两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听起来都是沉甸甸的。段居真竟似忘了李煜是要自焚殉国,亦说道:“珍重。”说完转身离去。李煜看着,竟然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而藏书阁那边,黄凤已将字画经卷整理好,她举着火把,站在藏书阁前,漠然望着这相伴自己十余年的藏书阁,心里说不出的凄然。她为了李煜,留在这深宫之中,换来的只不过是片刻的相处,甚至李煜对她只是敬而远之。十数载光阴,她只得与书卷字画为伴,若是将这些尽数付之一炬,便是将她的生命也一起烧毁了。
天已经大亮,冷白色的阳光将这宫殿照得更加萧条。此时,夏雨也来到了藏书阁,看见黄凤举火默立,轻叹道:“怎么?不舍得?”黄凤叹道:“确是不舍得啊。可是不舍得又能怎样?终究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不知这话说的是她自己终究不可能得到李煜的心;还是江山易主,一切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
黄凤眼底闪过一丝哀伤,仰头望向天空,终于下定决心,将火把抛了起来。一道红光划过天空,藏书阁里已经燃起了火焰。黄凤踉跄地退开数步,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一片苍凉。过了良久,黄凤才转头看向夏雨,说道:“夏殿下,对不起,我以前一再与你为难,甚至还跟乔姑娘一起害过你,但今天,我才知道,你才是真正为皇上好。你……能原谅我么?”
夏雨微笑摇头,说道:“保仪娘娘,你是真心爱小李子哥哥的,我就从来没有怪过你。”黄凤一脸诧异地看着夏雨,道:“你……”或许她永远也读不懂夏雨的那份情感,不过也罢,人之将死,不能读懂又如何?黄凤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夏殿下,谢谢你。”说着,忽然“啊”的一声低呼,摔倒在地,嘴微微张着,呼吸已然变得困难。原来黄凤早已在袖中藏了匕首,待将话说完,便将匕首插入腹中。夏雨此时心绪不宁,竟也没有注意到。
待夏雨反应过来,黄凤已经摔倒在地,双手仍然握在匕首上,徐徐渗出的鲜血染满了双手。夏雨不由大惊,忙上前问道:“保仪,你怎样?”说完伸手封住她伤口附近的穴道。黄凤道:“不……不要管我,我……”夏雨忙制止她,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一定要坚持住。”说完便扶黄凤坐起,为她运功疗伤。其实,夏雨很尊重黄凤的这个选择,倒并不是想救她性命,只不过她不忍黄凤爱了李煜一生,却连死前都不能再见他一次。
于是,夏雨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到凤栖殿去叫小李子哥哥来!”夏雨的喊声惊到了周围的宫人,本来身为人臣却叫皇帝前来,是于礼不合的,但是,那些宫人们见状,也没一个敢耽搁的,立即依言前往凤栖殿。
黄凤这才明白夏雨的用意,早已无心去想夏雨为何会这般不计前嫌,竟为自己想到了自己从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她的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感激,歉疚之意更深。黄凤说道:“夏殿下,我……我……对不起……”夏雨忙道:“保仪,我知道,你不用说了,你现在只要好好地等着。”
凤栖殿里,李煜和女英听了宫人的禀告,便立即赶往藏书阁。来到藏书阁,李煜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说不出得难受。明明是已经知道了的事情,但是亲眼看着还是承受不了的伤心,毕竟黄凤也爱了自己二十多年,自己又怎能对她没有半分感情。
李煜大声叫道:“保仪——”说着便奔了过去。夏雨放开黄凤,退在了一旁。黄凤艰难地说道:“皇上,你能来太好了。真的,臣妾真的没有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见到你。”说着竟露出了一丝的笑意。李煜哭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朕不值得你这样对待。”黄凤微微摇了摇头,问道:“皇上,能不能告诉臣妾,你对臣妾有没有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喜欢?”黄凤完全是抱着一线的希望询问,语气里充满了默然的悲哀。
李煜道:“喜欢,当然是喜欢……”黄凤眼中掠过一丝光辉,但随即黯淡下来,问道:“你不是在骗我么?”李煜一怔,道:“怎么会?”黄凤道:“那……”李煜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便道:“朕知道,你是觉得朕对你还不及对娘,甚至是对庆奴、流珠这样的女官亲近,”看到黄凤点头,李煜说道,“其实,只是当年,你太过严谨守礼,让朕不敢接近。是朕冷落了你,有负了你这番情意。”说着将黄凤紧紧地抱在怀里,希望能给她多一点的安慰。
黄凤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可是自己到底是该恨自己会有这样的性格,还是该恨命运让自己有了这样的性格,唉,总之,一切都晚了。不过,还是因这样的性格,让黄凤很容易满足,此刻她靠在李煜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紫檀香气,只觉得这一生便值了。
黄凤艰难地笑着,说道:“皇上,臣妾来生还愿做君之妾。”李煜垂泪道:“朕这样对你,你还愿意?”黄凤道:“不,皇上对我很好。够了,这样真的够了。”李煜看着黄凤满足的微笑,心里更加过意不去,怔怔地有些出神,轻声唤着:“保仪……”
黄凤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皇上,臣妾还记得……初识的时候……你是叫我……叫我‘凤儿’的。我永远只做你的凤儿,不是什么保仪。你……你能不能再叫我‘凤儿’?”李煜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称呼,竟也让她感到了疏远,更觉歉疚不已。李煜连忙点头,说道:“好,好,朕还叫你‘凤儿’。”
黄凤大喜,想要点头,想要微笑,却已然使不出半分力气,终于在李煜怀中闭目长逝。李煜抱着黄凤尚有余温的身体,不由百感交集,或许凤儿死时,心里是满足了,可是自己呢?凤儿是个苦命的女子,恐怕也是自己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女子。
李煜茫然若失地站起身来,仰起头,任由涕泪恣意纵横,大声喊道:“凤儿——”李煜摇摇晃晃地走到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的藏书阁前,轻轻将黄凤的尸体放在了火里。看着火里扬起的书卷灰烬,李煜柔声说道:“凤儿,你生前最爱这诗书字画,就让它们伴你离去吧。你喜不喜欢……”
待黄凤的尸体完全消散在火里,夏雨才上前道:“小李子哥哥,你知不知,有一首曲子叫做《繁华落尽》?我于你,最后一个心愿,便是想听你弹这首曲子。”李煜听到这“最后一个心愿”几字,心里觉得怪怪的,心道:这难道不是你对朕的第一个心愿么?
李煜心里不觉有几分黯然,说道:“朕不会这曲子。”夏雨道:“没关系,我来唱。”说完,她便将自己带来的筝琴放在藏书阁前。李煜点了点头,拉女英和他一起坐在琴边,将右手放在弦上,说道:“我们一起来。”女英微笑点头,亦将右手放在弦上。
夏雨看着这情景,泪水盈眶,动情的歌声唱尽了一世的凄婉,却听夏雨唱道:残灯冷焰五更钟;
夜雨潺潺;
无限江山,梦魂中。
梦中花月正春风;
上苑,车水马龙;
画舫游暖风轻;
丝竹管弦盛;
踏月归,烛花红。
雕栏映月夜色浓;
凤阁杯盏且酩酊;
韶华去匆匆;
羽衣霓裳舞娉婷;
绮罗筵,笙歌断,醉梦醒;
未识干戈;
恍然,黑云骤压城,山河破;
听宫娥,再奏一曲离歌。
寂寞庭院锁清秋;
望断,雁去悠悠;
凭栏,惆怅久;
断续风,拂衣袖;
几多愁恰似,春水向东流。
繁华落尽人去后;
月影犹照秦淮楼;
往事,空回首;
春花秋月宫墙柳;
亡国痛,和泪写,血染就;
错为君,误此生,付鸩酒。
(《繁华落尽》,作词:龙泉剑客,曲:《千秋恋歌》。)
李煜和女英只等着火势蔓延过来,曲子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反复着,仿佛没有终结。此时,李煜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眼前珠索微摇,将泪水也摇得连珠。每每唱到“繁华落尽”,一幕幕往事,便浮现在泪眼蒙中,李煜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琴声已然变得断续。
夏雨此时也已泣不成声,微微仰头,看着火光映天的藏书阁,缓缓地摇着头,心里说不出的不忍。龙袍皇冠,凤冠霞帔,在这烈火映衬中,显示出皇室的威严高贵,这一曲未完之音,堪比广陵绝唱,笑傲江湖。
而然,正当每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等待着最终繁华的凋零之时,一个人打破了这烈火中的沉寂。却听曹彬的声音喝道:“李煜,你听着,我不允许你自焚!”看来宋军已经攻破了金陵城。
李煜和女英死意已决,根本不去理会曹彬,仍然延续着这幽咽如泣的曲子。夏雨也不回头,冷冷地道:“你没有这个资格。滚!”曹彬冷笑道:“李煜一个亡国之君,他又有什么资格自焚?”
夏雨猛地将头转过来,冷峻的目光射在曹彬身上,厉声道:“曹彬,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走,我立即杀了你!”曹彬是身经百战的武将,他于夏雨的武功早有耳闻,有心见识一下,当下亦拔剑说道:“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可要想想清楚,伐西蜀时,王彦生的事情,我想你也是听过的。如果我死了,我的部将会怎样?”说完出招攻向了夏雨。
夏雨已然怒到了极点,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只想杀尽所有的宋军,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于是夏雨招招都是杀手,丝毫不留余地。曹彬很快便招架不住,胸口被夏雨重重地打了一掌。曹彬顿时觉得胸中气血翻涌,站立不定,摔倒在地,接着便吐出一口鲜血。幸而曹彬内力不弱,这才没有致命。
夏雨将剑抵在了曹彬的胸口,曹彬咳嗽数声,说道:“你若是敢杀了我,宋军就敢一把火烧了金陵城。”夏雨道:“你敢!赵匡胤又有过严令,你就不怕他治你的罪么?”曹彬冷笑道:“皇上也说过,要看到李煜归降,若不能带李煜归宋,皇上一样要降罪,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多拉上一城的人陪葬。”夏雨也知他所言非虚,生怕宋军当真如此做,手不住地颤抖着,这一剑怎么也刺不下去。
李煜见夏雨跟曹彬交上了手,便停了弹奏,将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李煜早觉愧对大唐百姓,如何忍心他们再遭涂炭,当下长叹一声,心道:朕愧对宗庙社稷、唐国万民,这恐怕是朕惟一能为臣民所做的事情了。当下李煜起身,走到曹彬身前,轻轻推开夏雨手中的剑,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我降”。苍凉的泪水仿佛已经凝结了,能看到的只是一脸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