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人若有情人亦老，其实真正明白事理，我看也的确只有到风烛残年的时候了，多数人都是这样。人的一生都是在这曲曲折折中走过来，有时想想，还真觉得不甘心。”他仰望着她身后的天，微笑中既像是自语沉思，又像是回忆幻想。但他随即又笑了笑，“过去的，未来的，都不在面前。其实有时侯我们也不用想那么多。人的一切就在眼前，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比如认真地做好身边的事，仔细体会身边的——情！”
他沉静的话语缓缓一落，目光也缓缓地凝在了她的脸上。
空气中，飘着清新的气息，还有她迎面袭来的青春迷人的——感觉。
紫砂随梦粉嫩的脸颊一红。风一吹起，她刚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就看到了像细雨一样飘过的柳絮中他的温情。她的心内早已扑扑直跳起来。
他的话语很轻：“一百年以后，世上早已没有了我们。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春来春去，夜始夜终。人生百年，虽然今年，明年都有一样的风景，但它们总要过去。过去的，会让人来不及挽回去。兴许一旦过去，就会觉得当初都应该珍惜，珍惜眼前的一点一滴。”他轻轻托起她的芊芊玉手，打开掌心，覆手其中，轻语，“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道特别美的风景，而我的那道风景，就是你。如果你也觉得应该珍惜的话，就请承受我的这份真心——”
紫砂随梦早已红透了脸，她觉得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她那不安的心在跳。她嗫嚅的声音在打颤：“可是，可是——这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她没想到，命运竟如此顺利地帮她安排下了。她心内自是欢天喜地，幸福就洋溢在她心头，她脸上带着笑。
紫砂随梦醒来。笑，仍就在她的脸上。
她愣了半晌。梦里的人，他的话语还清晰地回荡在耳朵旁。然而他的面孔，却模糊得让她再想不起来。
——窗外的天气晴朗。
——这，竟是一场梦。
竟只是一场梦。梦，很幽，很远。
紫砂随梦走到窗边，站在那里，许久。
风吹，花落。
此刻，她已是潸然泪下。
难道这风，除了把花吹落，也把她的泪吹下？
“小姐，你怎么了？”丫鬟看了她问。
紫砂随梦擦了泪，笑了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有个男人说要娶我。结果我还没答应，就醒来了！”
丫鬟道：“那个男人是谁呢？”
紫砂随梦摇摇头：“我还没看清楚他的脸，就醒了。”
丫鬟道：“小姐可是在说笑，这样的事情，会没看清楚他是谁吗？”
紫砂随梦道：“是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就是记不起他的脸，只是感觉那声音很熟悉，那影像也很熟悉……”
——白童从那回廊走了过来。他看到她在窗前，于是从侧门走了进去。
丫鬟退到门外，白童也站到了那窗前。
“小姐你哭过吗，眼睛那么红？”白童看了她问。
紫砂随梦忙擦了擦眼角，道：“没什么，只是眼睛有点不舒服。”
白童似放下心来，叹了一口气，声音一下颓废了起来：“我，也许要走了……”
紫砂随梦一愣，转身望着他，满是意外急迫的声音问他：“你？要走？为什么？”
白童先是凝视了她一眼，然后望了外面莲池，语气深长道：“我到你们家转眼已近一年，这一年多来，虽然生活得有些单调，但我感到很充实——你知道，其实我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回转身。
紫砂随梦缓缓低下了头，不语。
白童在深凝着她：“现在，你哥哥他们决定要把你嫁给王爷，或许十有八九已经更改不了了。事已至此，我再留在这里，或许已没有多大意义了——你知道，其实我——很喜欢你！”他再次脱口而出。他怕再不说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之前王爷派人过来提亲，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
他的心很酸，但不甘心。一年了，这一年来，难道她对他就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趁着现在，他要把一切都问个明白。他是个聪明人，他从紫砂销魂叫他商量她的事情的时候，就明白了。
其实他早该知道了，尽管他在紫砂销魂面前大献殷勤，但紫砂销魂对他在她的这件事上，态度依然没有改变丝毫。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知道了。他原以为只要随梦喜欢上了他，那其他的事都好办，但他一直就等到了现在，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既然结果是这样，那他留在这里，或许就真的没有意义了。唯一支撑着的意念不在，他，没有必要再依附在这里了。况且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会走！”他抱最后一线希望。看着她那因低了头而另有一番风情的姿态，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欲托起她的玉手。但紫砂随梦手一缩，回避了开去。
白童苦笑。
他已笑不出来，只有苦。
“我明白了！”他有点凄楚地道，“原来这一年多来，我都只是一厢情愿。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不敢去承认，不敢去面对，直到现在！”他说得那么坦白，直接。
他再仔细地凝视着她，很仔细，哪怕一处细节都没落下，似乎这已是他看向她的最后一眼。他缓缓地说：“所以我要走了。我已经收拾好，一会就走。我特意来向你辞别的。”
紫砂随梦抬起头，显然十分地意外：“你真的要走？现在就走？”
白童总算是露出了笑，带了一点安慰又苦涩的笑：“当然了，我要是去和你哥哥他们说的话，他们会挽留我，那样我就走不了了。”
“白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紫砂随梦也想挽留他，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满脸急切地看了他。
白童无奈地道：“我在你们家，也算是做了一点事情。你哥哥他们也看得起我，和我以兄弟相称。我这么走了，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我总不能在你们家呆一辈子……”
紫砂随梦听了，只感觉到一阵酸涩。
“你是个好女孩，你有那么多疼你的兄弟。而我只是一个人，我得回我的老家去了，也许那里才是我要呆的地方。”
紫砂随梦看着他，摇着头。他的话，带给她太多的不安和烦躁。
白童道：“你一会过去时，顺便告诉你大哥一声，就说我已经走了！”他再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这一叹，隐含了许许多多，包容了这一年多来所有的一切。
紫砂随梦就看着他走过回廊，看着他走出去。
在出去时，白童站在那里，还回望了她一眼。
紫砂随梦就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外。她站在那里，一时仿若一尊雕塑般。
“大小姐，我们不再去玩会吗？”杨大跟上去对那公主说，他一面又吹了吹手中唢呐。
公主道：“我现在乏了，想休息一下。”
琴龙秀便道：“想休息的话，前面有家贵宾楼客栈……”
公主转过身道：“我要住最好的客栈！”
琴龙秀暗叫声苦，看了那蔽日，勉强道：“当然了，千金大小姐嘛，当然要选最好的了。前面不远就是了，我们走吧。”
“得得得得……”马蹄声响起，一辆马车正向他们驶来。几人连忙让开道。
凄凉剑半躺在车上。他仍向后半躺着，眼睛看着后面。他既不是看人，也不是看街，更多的，像是望空凝思。
杨大一见是他，立马就叫了起来：“我说凄凉鬼，你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哪天我们好好地干他一场，让我了断了你，也免得你留在这世上活受罪！”
公主等见他之前一连出手杀了那么多人，见他过来，都有些害怕，忙靠边站着。这时听杨大这般冲他说话，阻之不及中，也是吃了一惊。她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剧烈的反应。
他们的目光随他的动而动。
凄凉剑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完全驶过去时，正面面对了他们。他朝他们每个人都看了看，却神色如常地从他们身边驶了过去。
他缓缓离他们远去。
“整天守着那副棺材板，棺材钱，你不会连死也想死在那棺材里吧？”杨大近乎于叫骂。
他那话听在公主等人耳里，性质无疑和那些个抢他的钱的地痞一样，公主她们以为那凄凉剑会对此再作出的反应，一时都禁了心看着他。
出乎意外地，凄凉剑没有反应，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们不知道的是，不是他没反应，而是多年前，他反应过了。
他那时还反应得很强烈，很激烈。
他清楚地记得：他左手抓举着一个婴孩，右手握着那把剑，就站在悬崖边。
他目眦欲裂地喝问对面的女人：“说！这是你和谁生的孽种——”
对面的女人早跪坐在那，她的眼早哭得红肿朦胧，她嘶声哭泣：“这孩子他是我们的呀——”
他热血沸腾，通红的眼里，溢出了血泪来：“你还要护着那个男人，你还真当我是眼瞎无知的了——”
他左手抓紧了那婴孩，使得那婴孩受痛而哭。那声音更刺激了他那震怒的心，他从始至终都没看这婴儿一眼。这婴儿裹了一块小毯，就在他手里挣动，哭得很苦。他痛苦长笑，缓缓举起了长剑。
“不要——这孩子他是无辜的。”她痛苦撕叫。
他睁大了烧红的眼喝叫：“你还说他是无辜的？无辜的？哈哈哈哈……这孽种是无辜的？无辜的？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老婆和别人怀了这个孽种，他还是无辜的？哈哈哈哈……”
他只把婴孩往空一丢，他的剑就往他身上一挥——哭泣的婴孩声，长声响起。
“不要……”那女人恸哭着不顾一切抢过来，死死缠着他握剑的手，不让他击向婴孩。
婴孩坠往深渊。
啼哭声也往下坠。
她的声音却往上提：“不要……我的孩子……”她松开握他的手，急伸向那婴孩。她跪坐崖边，声音悲凄地喊叫。她摊在那，傻呆在那：“不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也傻呆在那向她凄厉动魄地吼叫：“你还要护他……护那个冤孽……你这个娼妇……你这个贱人……”他的剑没挥中那婴孩，但却刺中了她的躯体。
他一剑就穿透了她的身体。他拖了她，从前面刺透了她的躯体……
她在那不动。
痴呆着不动。
剑插在她躯体，她竟然不动。
血流如注。
血染红了染腥了她半边衣衫。
他红着眼，低头看了她半晌——
“刷”地，他抽出了剑。
鲜红的血，由她身体喷出。
“你这个娼妇，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见到你。看到你，我就……杀了你……”他说到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那双眼愤恨得绝无情无素。
他的牙磨得钢响。
他转过身，就走了。
“见到你，我就杀了你……”嗡嗡声在他身后响得不绝于耳，在山顶回荡又回荡。
他一把火烧了房子，烧了所有。
一把火，烧了一切。
然而心头的阴影，褥痛，却烧不掉。
他浪迹天涯。
他恨她，恨她背叛了他。
但是他最终却没有杀了她。难道是因为他看到她所流的血，看到她当时的“伤”情，继而一时看到了从前所经所历的一切，而使他一时心生不忍？又或是……
他没想到，正是因为斩不断她，而使他从此就一直沉陷了下去，一直沉闷了下去。
他没想到，他从此会一辈子陷在这份凄凉悲惨当中……
他缓缓离他们远去。
“这个人刚才杀了人，不是被官府抓起来了吗？怎么现在又放出来了?”公主一脸的疑惑。
蔽日道：“刚才他只是自保，那官府是非分明，又知道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我想他们并不曾为难他。”
琴龙秀道：“这个凄凉剑多次跟官府打交道，谁不知道他是个以杀悬赏通缉犯为生的人？要是把他抓起来，谁去惩凶除恶？对他们来说只有损失而无一利。何况对这个对生死都无所谓的人，你拿他也没有办法？”
公主道：“这就奇怪了？难道官连他还管不了了？”
杨大笑道：“你们没看到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吗？他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他正愁没地方去呢？你把他关起来，那正合他的心意呢？”
公主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琴龙秀道：“这个人，别人都叫他凄凉剑。这几年，这个醉生梦死的人，坐着他那辆破车，痕迹踏遍东西南北中。凡是有赏钱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他。刚开始别人还以为他是为钱而活，后来才发现他其实视钱如粪土，仍只是东游西荡。所以别人又都搞不懂他。”
丫鬟道：“他不是为钱，又到处去得赏钱，那他又是为什么？”
杨大笑道：“这还不简单，不是为钱，当然就是为感情了！”
琴龙秀道：“你又怎么知道是为感情？”
“我猜的呗！”
其他人都笑。丫鬟道：“他不是为了钱，却又那么做，可能是因为他没事可做了，只好找这些事来打发时间的无聊吧？”
杨大点头：“我看就是这样！”
琴龙秀道：“可是那又那么悲凉落魄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杨大笑道，“我怎么会知道，那得问他了！”
公主道：“他一定是发生过很特别，很不愉快的事，要不然他也不会整天都这样了！”
琴龙秀笑道：“你们想知道的话，那还不简单了？人这一生，万事不离七情六欲。你们在这其中，就一定能找到答案了！”
杨大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什么七情六欲，我是个大老粗，这七情六欲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呢！”
琴龙秀道：“有个词叫爱恨分明，你该知道吧？我想这两个字，他身上就一定有！”
杨大道：“这话怎么说？”
琴龙秀想了想，道：“这凄凉剑的恨情是一定有的了。他杀人毫不留情，手起刀落，不但要了对方的命，还割下他们的脑袋当球使。他一定是把他原有的恨意转移到了这些倒霉的替死鬼身上，用他们的死来发泄自己的恨意！”
“有道理！”杨大听了，也点点头。
“至于爱情……”琴龙秀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他说。
琴龙秀道：“我猜他也一定有！”
“虽然我琴龙秀只是个画画卖书的，没经历过什么感情。但看得多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啊！走在外面这么多年，这人的分分合合，我倒是见惯不怪了。人说人最难缠的无非是个情字。不是常有人说情这个东西，是最永恒的话题吗？除了它，我看也没有什么会让一个人沉郁五年了。我看五十年，五百年，那个凄凉鬼还是那副德行。我不知道他是被亲情还是爱情纠缠住，但两个必定会有一个，或者两个都有也不一定。他以杀来发泄恨意，必定是老天或另外有人对他不公。每个人都有家，他不例外，我也不例外，你们也不例外……”他看了她们，一个一个地看，以示对他们所说。
他们都看了他，不说话。
“他突然一个人流浪在外，露出那副要死不活的白痴相……”
丫鬟一时忍不住笑。
琴龙秀并没怪她打扰到他，继续说：“一定是老天或有人害得他家破人亡。而结果就是害得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单落魄地飘荡在这茫茫人世中。他漫无目的地飘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飘到哪去！”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道，“你们看，他就像天上的那朵云，看见没有，那朵！他飘啊飘的，今天来到了洛阳，为我们大家除了一些个坏蛋，明天也不知道他又将飘到哪去了。不过这云白了点，比喻他有点不恰当。他那黑脸落魄相，最多也只是一块黑云，对，黑云正适合他。因为他心里受了伤，就像那黑云，内心滴滴都是雨。”
琴龙秀再看了他们，继续道：“爱恨纠缠，因爱生恨。神牵魂系，我看他何止是凄凉五百年，恐怕五千年都还少了。他被覆盖在浓烈的恨意下，其实被他杀过的人又岂只是这通缉犯？他的那个阴影搁置在心头，我看他是无法轻易遗忘，难以磨灭了。可是究竟是一件什么事，使得他竟能消沉五千年之久呢？”他用一个疑问还结束了这一段话。
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他们无疑也很想知道。
琴龙秀看了他们因自己的杜撰而沉思，一时也得意地笑了。
蔽日看到他们都想不通的样子，也笑了笑。
也正走着的时候，杨大忽然“恩？”了一声，叫道：“那不是九死一生吗？”
几人转头，就看到了紫砂一生匆匆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