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梨花谷到即墨,从即墨到见风阁,再从见风阁到此地,陆梨花去了整整半月的时间在马背上颠簸劳累,终于赶到了这里。可是终究是迟了一步,她看到叶琛神情恍惚地躺在墓前,清隽的容颜苍白孱弱。
那封飞鸽传书是宁欢瞒着郁晴风寄到梨花谷的,上面只写了短短八个字:叶琛有难,速来营救。
那****偷听到了郁晴风和属下的对话,因此传书给陆梨, 而郁晴风早已不再限制她的自由,她就以购置时令果蔬为由下山与陆梨相见,告诉了她郁晴风将要对叶琛不利的消息。陆梨临走前叫她上马,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却始终没有挪动步子。
看到她这样的眼神,陆梨已然明白她对郁晴风的感情,眼底是一片若有似无的叹息。
“你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很清楚。”
“不后悔?”
“不后悔。”
陆梨不再多言,低声道了声珍重,便扬鞭启程。
她一心一意要救叶琛,而阿欢一心一意要跟随郁晴风。哪怕郁晴风和叶琛是如此迥异的两人,她们的心情却都是一样的。
撇去一路颠簸把吃下去的东西几乎都吐了个干净和一刻不停地奔上如此高的山不说,她还算顺利地赶到了这里。只是一看到叶琛,她就绝望地意识到,她来晚了。
因为身体太过孱弱,她在路上病倒了两日,耽搁了行程,因此错过了他,错过了救他的最佳时机。她惊惶失措地紧握住叶琛的手,不停叫着他的名字,最终看见他慢慢转醒。
“你觉得怎么样?”她连仅有的一丝镇定都失去了,只知道红着眼死死地拽着他。
叶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下一刻就意识到这是真实的场景,他艰难地抬起手来像是要触摸她的面庞,却在伸到一半时猛地停住,然后毫无征兆地推开她,冷冷道:“你还来做什么?”
陆梨张了张嘴,悲哀地意识到他仍旧恨她——知夏的死是他们之间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就算她奔波千里前来救他,也改变不了她害死知夏的事实。
“让我先看看你中的毒……”她避而不谈,着急地再次拉住他的手想要替他把脉。
然而叶琛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才刚碰到他,他就猛地挣脱出来,将手缚在身后,眼神阴厉漠然地看着她,“不必了。”
他的眼神冰冷陌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叫陆梨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可以忍受他的爱他的恨,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好像,好像他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好像曾共同拥有过的那个春日只是她一个人的念想。
几乎是带着哭音,她恳求他:“让我帮你看看,医好你我就走,保证不会多留一刻!”
而他面无表情地以剑撑地试图站起来,一把挥开她想要帮忙的手,却连多走一步都困难。毒蔓延得太快,他觉得双腿都已经麻痹,连站起来都谈不上,又如何行走呢?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毫无温度地说:“我记得我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如果你是想折磨我,那么恭喜你,你达到目的了。”
陆梨嘴唇嗡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啊,她来做什么?不远万里奔波半月,弄得自己瘦得不成人形,是为了什么?明知道他恨她,明知道他不想见她,可是在听到他有难时,仍然不顾一切地赶来救他,哪怕她只是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哪怕她因先前落下的病根令她孱弱不堪,难以长途跋涉,可是她就是这么可笑又可怜地赶来了……她觉得自己是在自虐,可是却又悲哀地发现,也许为了眼前这个人,她连死亡都不会畏惧。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隐忍地在马背上颠簸这么久,也不知道她在听到他危在旦夕时是怎样的茫然无措,他更不会知道她在即墨病倒两日时是如何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叫着他的名字,一等能站起来了就挣扎着爬上马背继续赶路……他不会知道这一切,可她却甘之如饴。
她是如此不顾一切卑微地仰望着他,可是他却说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她……
“你想帮我是吗?如果真的觉得想为我做点什么,劳烦你现在就离开吧。”
“除非你肯让我帮你解毒,否则我哪儿也不会去!”她破天荒地强势起来,固执地拉住他的手。
叶琛已经没有挣脱的力气了,终于停止挣扎,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算我求你,求你离开这里!我宁愿死也不愿你来救我,如今的你,我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对不起知夏。求你不要管我,只要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了。”
这席话说出来,陆梨的眼神彻底漆黑一片了。
她觉得心里有一丝裂纹在逐渐扩大,最终像蛛丝网一般覆盖了她的整颗心,没有一处完好。
她是在做什么?自取其辱吗?这样没有自尊地寻他求他,可他却说宁愿死也不要她救……
她失魂落魄地笑了起来,最终神色凄凄地望着他,“不管你多恨我,我都不会后悔我选择的一切。”
不管是知夏的死,还是前来救你,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若是你救了我,我活了下来也只会更恨你,因为我余下的每一天,都将生不如死。”
她看着叶琛紧闭双眼真的一眼都不想看见自己,终于笑着转身离开。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放肆地大笑过,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疯流。
好一个恨你!好一个生不如死!
她不顾一切的举动竟然像一个傻子,就等来他一句生不如死……哈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离开这里,眼泪在寒风里几欲结冰,冻伤了她的面颊,也冻住了她的心。
为什么要在江南那个料峭的春夜遇见他?
为什么要在治病途中看见对知夏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他?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做了一场不该做的梦,于是最终,她的梦碎了,心碎了。
那些过去似是老旧的皮影戏一般在眼前闪个不停,她就这样茫然无措地走在山林里,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念头震在原地,然后毅然转身朝叶琛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对!他在说谎!
他的样子明明是因为焦急而不顾一切,仿佛是在担忧着什么,他的眼神看似冷漠疏离,可是那样的表象下似乎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情绪。
是什么呢……她茫然又仓惶地提着裙摆奔跑着,冷不防被一块锐石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而她却捂住嘴笑了出来,眼泪也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是郁晴风!郁晴风那样一个不留后路的人明明要至叶琛于死地,怎么可能在没有看到他死去之前就让映臻离开呢?
他一定是知道映臻还会回去!他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用最决绝的言语伤害她,要她离开这里!
她因为太过在乎,竟然失去了原本的判断力!
她不顾一切地爬起来狼狈地跌跌撞撞着狂奔回去,最终在山崖上看到了两个身影——叶琛以剑撑地立在崖边,数丈之外的映臻去而复返,手持长剑与他对峙。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身影像摇摇欲坠的星辰一般站在悬崖之上,一步一步接近了深渊,她猛然间爆发出了此生最悲怆的哭喊声:“叶琛——”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朝他奔去,而他明明因为中毒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仍旧有预感般地抬头朝她望来,眼里是一丝无奈的神色,唇边缓缓绽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她看见他用嘴唇无声地喊了一句她的名字,然后——
然后毫不犹豫地从崖边坠落下去。
她的心跳止于这一秒。
接下来是很短暂的一瞬间,陆梨终于也奔到了崖边。看着叶琛的身影飞快坠落着,如同天边陨落的星辰,几乎是立刻,她毫不犹豫地也跟着跳了下去,眼里的决绝似是冰山之上的锋芒,锐不可当。
这是映臻第二次看到这样的一幕——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悬崖上坠下。只是前一次是叶琛追随她,这一次,换做她追随他。
他震惊地钉在原地,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叶琛是毫无顾虑地跳下悬崖的,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终于不用再面对一切责任和道义的束缚了,死亡对他而言是唯一的自由。
他为了别人活了一生,如今总算,可以自己选择死去的方式。
陆梨已走,他再无牵挂,纵然她会因为他的决绝而痛苦很长时间,可他知道她如此聪慧冷静,一定会好好过下去。他隐隐觉得欢欣,却在下一秒看到那个黛衣女子不顾一切地朝这里奔来,然后紧随他后,一同坠下无尽的深渊。
不要——
他听见自己从心底里爆发出了最沉痛的呼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在中毒如此之深的情况下使出最后的内力,在落地前朝上方人影重重一推,减缓了她的冲力,而自己却以更加迅疾的速度朝崖底坠去。
悬崖之下是一片汹涌的江流,乱世嶙峋,激流奔腾。
叶琛重重地坠在水中一块乱石上面,哼都未哼一声就被一个浪头冲走。在意识模糊前,他看见陆梨哭着向他扑来,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他。
可是他最终也没能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抓住她。
那样温柔平静的容颜,那样如沐春风的笑容,实在不适合这样悲怆惊惶的表情。她应该永远盛放在梨花谷里,像一朵永不凋零的梨花般,活得素净美好。遇见一个爱她的人,拥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唱一曲悠扬的小调,踏春而去,咏而归。
如果有下辈子,他希望这个人可以是他,在她之前不再遇见其他女子,不再卷入这么多阴谋,哪怕生活困顿贫穷,哪怕相貌平凡普通,只要遇见她就好,只要平安喜乐不知流年就好。
他想要再次抬手触摸一次她的脸,说一句他这辈子都不敢说出口的喜欢,可是手指无力地动了动,就从胸口涌出一股血腥的液体。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再看她一眼,可一切感官都在渐渐远去。
愿孟婆的汤还未熬好,这样过奈何桥时,我才不会忘记你。
若是真的有下一世,我不想做一个好人。我要不顾一切地抓紧你,不论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责任和仇恨,都不管不顾地自我地活下去。
因为此生我最遗憾的事,便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所有的悲喜都埋在心里,连一句最简单的喜欢都成了奢侈。
依稀间,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幕由来已久的画面:她一面伸着懒腰,一面从船舱里撩开帘子站起身来,肩上的发辫竟然就是两条松松的辫子,一袭黛色罗裙,一朵盛开在裙摆处的洁白梨花,此外再无其他修饰。
她抬眸朝他一笑,既不欠身也不点头,十分自然地看着他,“又相见了,阿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