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闲来无事,从腰带上取下一个锦囊,又把竹篓抱到身旁拿出几片草药叶子塞了进去,凑到鼻端闻了闻,顿时眉心舒展,神清气爽。她笑吟吟地把那锦囊递给叶琛,“闻闻看。”
叶琛接过锦囊也闻了闻,一股薄荷的清凉夹杂着另一种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奔走一整天的疲惫也被这样的气息冲淡了。他把锦囊还给她,温言道:“熟读医书,精通草药,陆谷主若是看见如今的你,一定会感到很欣慰。”
陆梨笑了笑,一面低头把锦囊重新系在腰带上,一面开玩笑似的说,“半灌水响叮当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别人的夸奖,你想害我忘乎所以、失去上进心?真是个坏人!”
他亦扬唇,“一片好意也能被你曲解,君子之腹原来果然会被某种人妄自揣度。”
“直说我是小人不就得了?”
“那你便是天下最难养之人了。”
“噗——”陆梨失笑,“你是想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两样都占全了?”
叶琛不语,只是低低地笑着。
看着远山在夜色中渐渐模糊了轮廓,陆梨忽地问身旁的人:“叶琛,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叶琛想了想,无奈地说:“我一岁半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记忆里只有一丁点残缺不全的片段,对他们实在是陌生得紧,更说不上来他们是怎样的人。”
“那……你可曾怨过他们?”她迟疑了片刻,把玩着腰上悬着的锦囊,声音有些低沉,“抛下年幼的你,为了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信仰就此离开,害你只能一个人挣扎在那样的环境里,你心里难道没怨过?”
叶琛不假思索地答道:“怨。”
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虚伪做作。
陆梨诧异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他说的怨,而不是怨过,非常诚实地承认自己直到今时今日都还为父母的决定而无奈感伤……
她忽地笑起来,“真是个爽快人,比我勇敢,也比我诚实。每一次阿爹的忌日我们祭奠他时,风姑姑都会劝我不要怨他,他是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活过那三年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痛失所爱的滋味。我每次都笑嘻嘻地说我不怨,因为我也爱我娘……可是我真的不怨吗?哈哈……”
她的笑声被风吹散在竹林里,有种轻快爽朗的味道,又夹杂着某种无奈惆怅的情绪。
她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叶琛,“下一次若是风姑姑再问我怨不怨阿爹,我一定会坦白说怨。”
叶琛朝她眨眨眼,“可别说是我教你的。”
她乐不可支,“怕什么?风姑姑又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我是怕她下毒。”
“没想到堂堂见风公子也有怕的事儿……若是她给你下了毒,大不了我再帮你解毒。”她侧头轻笑,“不过这问诊费嘛,可就得收高些了,毕竟我为你得罪了风姑姑,你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呀。”
她的眼里有一丝俏皮的意味,笑起来的模样神采飞扬,像是完全绽开的梨花,而非先前那个总是淡淡微笑的温婉女子。她背负了太沉重的担子,扮演着一个身处高位的人应有的从容模样,而今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江南小镇里,她好像终于抛开一切束缚欢快地做回了自己。
叶琛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那就好了。
夜色安谧,月华如练,挂在枝头的弯月似是眼前人弯弯的眼角,浅浅的弧度里蕴藏着夺目光辉。竹林静好,渐有风起,叶琛好像沉浸在了某种氛围里久久失神,直到陆梨一声惊喜的叫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叶琛你看!你看那边!”她像个孩子一样指着一路蔓延到竹林外的小溪上游欢快地叫着,整个人忽然站起身来跑到桥上望着朝这边缓缓流淌而来的溪水。
叶琛安静地抬头望去,眉头也不禁微挑。只见竹林外视线所及的溪流最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个光点,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璀璨夺目,似是星辰跃动。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光点顺流而来,夜风催动下恍若流星陨落,有一种深远又富有动态的美感。
越来越近,越来越多,这些光点最终顺水而下,来到了桥边。那是一盏盏花灯,粉色的莲花优美地绽放着,花心处是一支小小的红烛和与红烛绑在一起裹得细细的纸卷。无数莲花就这样闯进视野,渐渐的越来越多,最后整条溪流都是流动的花灯,一片粉色的花海在眼前铺展开来。
陆梨惊愕地看着这样的场景,只觉身子不能动弹了,整个人都被这样的景致所震撼。无边无际的花灯从远处而来,穿过脚下的石桥,又缓缓流向竹林深处。光与花组成的画面如同一幅绮丽多姿的画卷,在她眼前铺展开来,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在做梦么……”她喃喃自语,突然产生一种想揉揉眼的冲动。
叶琛亦是失神半晌,才走到她身旁同样望着这样的美景感叹,“不是做梦,却胜似做梦。”
这样看了片刻,他忽然侧头对她笑了,眼眸里有一丝光彩,“我们走。”
他飞快地拿起亭子里的背篓,走下桥,示意她往林外走。
陆梨奇道,“走哪儿去?”
他回眸浅浅一笑,那笑容令整片花海都为之失色,“放花灯去!”
走出竹林拐了两个弯,人潮渐渐拥挤了起来,越往集市中心走越是热闹。
由于人群实在太拥挤,大家几乎都是摩肩接踵地走着,陆梨有好几次都差点跟丢。所幸叶琛频频回头看她,必要时放慢步伐等她跟上,她才勉强从人群中一直锁定着那个背影。
集市中心是一条四方街,街中心有一座小桥,桥下的流水分为四股向四个不同的方向流去。桥上水边都是无数放花灯的人,这里堪称集市最繁华的地方了。
走到桥边时陆梨忽然被一群涌向桥头的人挡住了,她着急地想要穿过他们跟上叶琛,却在拥挤的人潮中寸步难行。她急忙朝融入人海中的人喊着,可四周太过喧哗,她的声音犹如石沉大海,一点作用也没有。
好不容易等到这群人走了,她慌忙跑上桥心四处张望,茫茫夜色,人潮似海,哪里还有叶琛的身影?心跳瞬间乱了节奏,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咬唇半天,才朝着之前叶琛前进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人群推挤着她向前,她不住地回头又或是左右寻找,最终淹没在人潮里。
耳边是喧哗鼎沸的人声,眼前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她头皮发麻又不知所措,心下一片荒乱时,忽觉有人牢牢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猛地回过头,紧绷的心在看到面前如释重负的叶琛时忽地镇定下来。
他找到她了,在这样拥挤的人潮里,分毫不差地认出了她,并且牢牢握住她的手。
他的温度炙热滚烫,如此清晰地抵达她手心,然后一路蜿蜒到了……心底。
她怔怔地看着他,耳边忽然没了声音。一切喧嚣,一切繁华,至此彻底销声匿迹。她的眼里只有他,白衣翩然,面容美好。
“花灯。”他伸出另一只手来,一朵小小的莲花静静地盛放着,蜡烛未亮,心愿未许。怕再次走失,于是他拉着她穿过人群走到了溪流边,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拿笔递给她,“许愿吧。”
她接过笔,犹豫了片刻,终是伏案背对他在小小的纸条上写下了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不曾奢望过什么,也不曾如此迫切地渴求过什么,她只是突然,想就这样和这个白衣男子安安静静地走下去。在江南小镇也好,在梨花谷里也好,哪怕在这个世上任何一个荒芜贫瘠、没有人烟的角落,她都甘之如饴。
因为这世间,有一种景致叫无关风月,有一种心境叫风景独好。
因为他,哪怕是荒芜贫瘠、杳无人烟的地方,也会变成她眼底最美好的世外桃源。
而知夏……她静静地垂眸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卷,粘在蜡烛上,然后笑吟吟地回头交给他,“行了,我们去放花灯吧。”
这一刻,请允许她自私一次。
知夏也好,见风阁也好,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只想和眼前的男子同放花灯,盼着这心愿得以实现。
“你许了什么愿?”回家的路上,他侧头好奇地问她。
“唔,说出来就不灵了。”她佯装镇定地撩撩头发,跟着他走出集市,绕进了来时走过的一条小巷里。
此时夜深人静,外出游玩的人都聚集在集市上,此处安静地不像话。挨家挨户的大门上都挂着昏黄的灯笼,忽明忽暗的烛火在夜风里轻轻摇曳着,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来时的路。
她走在他身侧,在愈加寒冷的晚风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叶琛察觉到后,迟疑了片刻,停下脚步从肩上取下竹篓递给她暂时抱着,然后将外衫脱下,温柔地披在她身上。
“这样会好些么?”他拿回竹篓重新背上。
陆梨默默地点头,缓慢地伸手拢了拢衣衫,指尖触碰到领口时,竟忍不住颤了颤。那衣衫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她面颊滚烫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却又慌乱地感觉到衣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抵达鼻端,萦绕不散。
她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却最终也没能开口。
因为如果这是一个绮丽的梦境,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惊醒过来。
天上只有一轮静静的明月,路边的垂柳飘飘摇摇,在青石板上投影下斑驳的印记。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这样的夜里飘飘摇摇,像是一个喝醉了的人,明明看不清脚下的路,却还带着一种极乐的心态漫无目的地超前走着。
她不应该是这样失去理智的人,可是在春色氤氲的江南,远离梨花谷,远离神医身份,她好像也灵魂出窍,不再是从前那个陆梨了。
她也有想要的东西,她也有梦想的人生。
她就这样迷茫地看着脚下的一长一短的影子,目光由慌乱渐渐趋于平静,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地从身上披着的宽大衣衫下伸出手去,一点一点,触到了他的指尖。
叶琛像是触电一般僵住,然后她微凉的指尖就这样钻进了他的掌心,五指慢慢并拢,温柔却有力地握住了他。
陆梨的心里像有万匹疾驰的骏马,重重地踏在她的心间,血液都燃烧起来。
两个人都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姿势没有动,地上人影成双,显露出他们十指紧扣的模样。这一刹那,风都寂静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叶琛隐隐听见什么声音,轻微细小得可怕,却清晰地传入他耳里。他猛地回过头,便看见巷口有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转角处。
像是突然找到了意识,他倏然抽回手,扔下竹篓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然后便紧握长剑疾速朝人影消失的地方掠去。
陆梨怔怔地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刚才与他交握的那只手,苍白月光里,她忽地蹲下身来闭起眼,不敢再看地上那只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