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江南终于骤现阳光,好像自此开始,春天才真的来临。屋檐的滴水声逐渐匿去,先前还躲在云层里的太阳跃上了头顶,阴了许久的天公终于豪迈地放晴了。
陆梨把先前买来的各种草药铺在大小不一的簸箕里,准备拿出去晒一晒,以免受了潮。叶琛见状赶忙跟上前接过簸箕,“我来。”
她也不推辞,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帮忙,于是屋里的宁欢在睡午觉,屋外的两个人一起把好几大筐草药移到了院子里。
她见气氛有些沉默,就笑吟吟地给他一一介绍那些草药:“这是伽楠香,可理气辟秽,通神醒脑;这是拙贝罗香,能通窍醒神,用于昏迷的病人;那个白色长须的花是白头翁,解热毒的……”
叶琛忽地开口打断她:“陆梨,知夏……知夏是不是能醒过来?”
她猛然断了话头,声音戛然而止。
她说了什么?这里的每一样都是解毒醒神的草药,她把药效一一告诉他,他怎会猜到不到她要用这些药来做什么?她真是、真是蠢到家了……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别过头去没看他。而叶琛却着急地拉住她的衣袖,执着地看着她,要问出个究竟。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能否行得通,只有试过才清楚。”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是不告诉你……”她慌乱地对上他的目光,嗫嚅半天,才轻轻叹口气,“她能否醒来连我也拿不准,若是告诉了你,让你抱有期待,万一她醒不过来……你岂不是会更难过?”
叶琛垂眸,缓缓地松开了她的衣袖,“抱歉……”
抱歉?
上一次知夏七窍出血时,他也是这样惊惶地拽住她的手臂,最后愧疚地松开她,低低地说着抱歉。
陆梨没说什么,走进屋子拿了个背篓出来,径直朝院外走去。没听见身后的人跟上来的声音,她在院门口微微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问:“买药去了,不走么?”
她的背影挺得很直,声音里没有丝毫异样,叶琛张了张嘴,最终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从她手里拿过背篓背在了自己肩上。
太阳一出,连风也变得暖和起来。走在小巷里,两旁都是人家,住在此处的游人们这时候大多出去游玩观景了,留下来的少数本地居民也几乎都是年迈的老人,因为恋旧,所以不肯搬离。此时这些老人们坐在巷口的老树下下着棋,两个老翁对弈,其余人兴致勃勃地围观,那景象很是平和美好。
陆梨原本因为先前的小插曲有些伤感气闷,此时也被这样的场景给感染,不自觉放满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踏在青石板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和煦春风。
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侧头看着身边的人,先是打量了一下他的腰带,发现什么都没有后略微有些失望。
“怎么了?”叶琛察觉到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又略带探寻地回视她。
她咬了咬唇,低声问:“那个……那个平安锦囊,你没有戴在身上?”
叶琛刚想说什么,却又忽地打住,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略带歉意地说:“因为这几天四处奔走,随身带着锦囊也不方便,所以放在床头没有戴。”
她默然不语,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没戴……没戴也罢,反正人都安然无恙,戴不戴……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好像这样就可以止住心底蔓延出的几分失落。
一路来到了集市,周围渐渐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摆在路旁,陆梨频频侧目,忍不住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叶琛看她一眼,明白她很少出谷,自然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新奇。
集市的人挺多的,大概是因为天刚放晴,很多大人都带着小孩子出来玩,其中有一对父女尤为显眼。只见那个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把五六岁的小女儿扛在肩头,小姑娘穿着粉色的罗裙,头上用红绳扎成了两只羊角辫,此刻正拿着一只风车欢喜地笑着。
“爹爹,你看,它在转!”
那男子长得极为平凡,穿着也十分朴素,可是面上的表情温和慈爱,为他平添了几分光彩。他连声应着:“对对,爹爹看见了!莲儿,那边有卖糖葫芦的,爹爹去给你买一串可好?”
叫莲儿的小姑娘一转头,忽然看见路旁有捏泥人儿的,赶忙挣扎着要下来,嘴里娇滴滴地嚷嚷着:“爹爹你去买糖葫芦,莲儿要去看老伯伯捏泥人儿!”
那男子一边宠溺地笑着,一边叮嘱女儿不要乱跑,就在路边安心看泥人,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朝不远处卖糖葫芦的摊子走去。
陆梨的脚步慢了下来,眼睛盯着路边的摊子发呆,也不知是在看那小姑娘还是在看捏泥人的老伯。叶琛没说话,也跟着她放慢了步伐。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老远就听见男子粗犷的声音和密集的马蹄声夹杂在一起,间或有马儿的嘶鸣,朝这边迅速拉近。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街口望去,只见一个满脸胡须的车夫惊恐万分地驾着失控的马车朝这边奔来,路上的行人惊慌失措,拎着自己的东西纷纷朝道旁躲闪。有横在路中央来不及抱走的菜篮,就这么硬生生被马蹄踩成了稀泥,马车过处一片狼藉。
陆梨和叶琛站在街道的一边,满脸惊骇地看着那匹似乎疯掉的马朝这里狂奔而来,而先前那个叫莲儿的小姑娘被人群推推搡搡的,眼看就跌倒在了路中央。她的阿爹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惊慌失色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却来不及赶过来,而马车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飞快驶来,迅速接近此地,形势危在旦夕!
就在众人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时,街边一个黛衣女子忽地从道旁冲上前来,试图抱住小姑娘朝街边跑,随着她奔跑的动作,脚边一朵洁白的梨花姿态优美地绽放开来。可她不会武功,力气又很小,才刚抱住小姑娘,马蹄就距她只有几丈远了。疯马如此快的速度几乎让人清楚地想象到了马蹄之下会出现怎样血腥的一幕,那多纯白的梨花会沾染上怎样鲜红夺目的血液。
没有人说话了,前一刻还热闹非凡的集市此时只剩下马儿嘶鸣的凄厉声音和马蹄落地的铮铮声响。
叶琛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心跳瞬间止在了这一秒。
他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抱住两个危在旦夕的人就地一滚,马蹄堪堪擦着他的衣袂而过,简直险到了极点!
众人都还未回过神来,陆梨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也是面色苍白,惊魂未定。
那匹马还在拖着马车向前飞奔着,叶琛看了眼安然无恙的两人,回过身去一跃,脚尖点地,疾速跃向了马车。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轻飘飘地落在马车上,然后再一点地,径直落在了那匹疯马身上。
他毫不迟疑地回头朝着车马相连处拔剑一挥,缰绳尽断,车身连同马夫一起停在了原地。而他身下的马儿本就陷入了癫狂状态,此刻感觉到有人落在了自己背上,前蹄忽地高高扬起,长声嘶叫,试图把叶琛甩下身去。那力道之大叫他不得不使出千斤坠的身法,这才堪堪稳住身形骑在马背上,没有跌落下去。
那匹马还在向前飞奔,叶琛忽地朝马背重重拍下一掌,借力一跃而起,落下时剑光一闪,马儿瞬间头身分离。
从他飞身救人到疯马头身分离,这一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而此刻他稳稳地落在地上,看了眼就此死去的马,面无表情地转身朝陆梨走去。
集市更加安静了,那个白衣男子手起剑落的画面令所有人都丧失了语言能力,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
他的衣衫洁白似雪,一丝污迹也没有沾上,仿佛那一地可怖的横流鲜血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眉目间还带着料峭冰雪,灼灼光辉似是悬崖枝头一朵不败之花,衣袂飞扬,乌发如墨,翩然行走间,留下隽永舒雅的淡淡墨香。
那样果决利落地斩杀马匹的人是他,那样温润似玉从容清冷的贵公子也是他。这样矛盾的人,叫在场的目击者都心生畏惧,却又觉得天地都为之失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走到陆梨身旁,俯身扶起了她,一边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一边严厉地责备她:“你也太鲁莽了!一点武功都没有,还敢逞能?”
陆梨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边理了理凌乱的裙摆,一边朝他讨好一笑,“这不是有你在么?”
她这一套是过去对风诺常用的,不管做错事还是要求人,只要把对方捧得高高的,自己做出一副崇拜可怜的小女孩样子,准会管用。
果不其然,叶琛就是想凶她一下,面对这样软软濡濡的态度也无论如何凶不起来了。他认命似的叹口气,收回了先前还想多说几句的念头。
陆梨随即回过头去看着那小姑娘,帮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柔声问了句:“你没事吧?”
那小姑娘眨眨眼,泫然欲泣地看她半天,最终在她温和好看的笑容下忍住了眼泪,一边哽咽一边摇头,“我没事,谢谢姐姐。”
就在这时小姑娘的父亲才回过神来,拨开人群飞快地冲上前来,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小莲!小莲你还好吧?你有没有受伤?告诉爹哪里痛?”
小姑娘见到自己的父亲,这才哭着扑进他的怀抱,一边小声地抽抽搭搭,一边说着“爹爹我怕”。
中年男子的眼泪也快收不住了,那样惊惧担忧的神情叫人禁不住为之动容。陆梨看着这样温馨的一幕,只觉眼眶一热,心里的酸涩痛楚呼之欲出。
她想到了当初掉下山崖被阿爹救起时,阿爹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拍着她的背不住地说着:“阿梨不怕,有阿爹在。”
而如今呢……阿爹又在何方?
她这样痴痴地想着,忽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下一刻惊愕地抬起头,便落入一片澄澈安稳的目光里。
叶琛温柔地注视着她,眼里有安慰,有从容,有心疼,有……有太多太多她看不懂亦或不敢去揣测的情绪。她怔怔地迷失在这样的目光里,没了先前的惆怅,却忽觉胸口胀得难受。
他的手心一片温热,他的表情安静美好,他的眼神充满美丽,他的面容暖如朝阳。
陆梨忽地缩回手,觉得自己再难接受他对她的一丁点好。有种古怪的情绪在胸口缠绕许久,而今似乎蠢蠢欲动,正待爆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能任由这种古怪的情绪继续蔓延滋长了!
在叶琛茫然无措的目光里,她忽地转身站定,不再看他,一片狼藉的集市上,有她一片狼藉无处整理的纷繁思绪。
“我没事了。”她听见自己这样平静地说着,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眼里的蛛丝马迹,恢复到从前那个云淡风轻的神医谷谷主模样。
叶琛的手指动了动,仿佛还能感觉到前一刻握在手心的温软细腻,他恍惚地看着她的侧脸,那样好看的弧线里仿佛藏着莫名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