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曦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本想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可是纪司辰那一脸猎手般成竹在胸的笑意实在让人无力招架。她且战且退,直到脚后跟重重撞上了一块断口的水泥板,传导到神经一阵钻心的痛。
“嘶——”一个踉跄,顾言曦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扑,火箭炮筒似的,直直撞进男人挺阔的胸膛。
“看样子,记性还不坏。”纪司辰歪着轮廓姣好的脸,似笑非笑地扶住她,“想起来了?”
一样的勾角和弧度,从明亮的天色上折下些光,眼角藏着游刃有余的了然。
就是这个欠揍的笑容!
扒了皮抽了筋,换张嘴脸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顾言曦扑在男人身上,与这张更加富有成熟魅力的脸只有咫尺,却毫不客气地送去一记眼刀。
眼下这个笑容代表危险。
它让顾言曦第一次知道了,最最冷漠面瘫少根筋的人,到了追妹子的季节也会变身月圆时分的狼人。
狼人凶猛,初次亮相就夺走了她的初吻。
尽管那个吻只是浅尝辄止,时间隔得越久却越清晰。
它一次次从午夜精准地找回来,无孔不入地钻进顾言曦的脑海。
你直觉去排斥它,可是身体记得。
脚后跟的痛感一波一波传来,让顾言曦无法思考更多。她摇摇晃晃地推开纪司辰站定,紧接着做了一个屈身的姿势。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纪司辰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轻蹙着眉头蹲下来,“我始终搞不懂你们女人干嘛对自己这么狠?”他指着顾言曦脚上五厘米的高跟鞋,把脸凑过去,“这凶器一样的东西能帮你挽回一些身高劣势下的自尊?”
“不,”顾言曦眉梢一扬,突然抬脚向后一蹬,“它就是做凶器用的!”
耳边带过一丝风,纪司辰赶紧跳开,“你这个疯女人!”
疯女人还想回敬些什么,可惜,龇牙咧嘴的疼痛很快让她失去了嚣张的气焰。顾言曦眼泛泪光,嘶溜嘶溜地吸着凉气。
“叫你逞强!”纪司辰突然站起来,不由分说扶住顾言曦的肩膀,“还能走吗?去那边坐一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一次,顾言曦没有再拒绝帮助,乖乖被拎到几块横放的水泥板废墟边上坐下。
“把鞋子脱掉!”屁股刚着地,纪司辰就匆匆命令道。
“不好吧……”顾言曦有些犹豫地把脚向里缩了缩。她迷迷糊糊地想,大庭广众之下,女人裸脚跟男人打赤膊是不是应该排列在同一个不文明等级之上?
却已经有人握住她的小腿,小心翼翼地把高跟鞋取了下来。
鞋子被毫不留情丢在一边的砖堆上,倒得歪七扭八像是一个哀怨的弃妇。
从顾言曦的角度,可以看见纪司辰挺拔的鼻梁从细碎的额发前显露出来,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羽翼轻抬。
他耐心地蹲在地上,也不顾剪裁笔挺的西装上沾了红灰的尘埃,一手握住她的脚踝,微微抬高,然后神情专注地看向她的脚后跟,仿佛在构思一张建筑草图的初稿。
近八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形容相似的少年蹲下身,动作缓慢、安静而小心翼翼。
顾言曦心里咯噔一下,蓦然被建筑工地上扬起的浮灰刺痛了泪腺。
院系杯篮球赛之后,纪司辰的威名远播,一下子从院草升格成了校草,走到哪都跟龙王似的,带着一片风雨。
这个结果,顾言曦早就料到了,她在脑海中回放了无数次当时的情景,排除掉千万种纪司辰赢了冠军头脑不清楚的可能性,还是觉得这个表白像是从天而降的海陆至尊大馅饼,掉在哪都行,唯独不应该砸在她头上。
所以她把那个写着字的可乐瓶藏在柜子里,谁都没有告诉。整整一个星期,她没有给纪司辰回复,而那个人也就极有骨气地不来催问。
直到周日下午,纪司辰发来一条短信,说赢了总冠军,体育部长要在“俺家小院”请客。顾言曦反反复复将这条短信研究了十几遍,确定没有什么隐晦的含义,才淡定地发了一个“好”字回去。
她早早出发,以为这样就可以占据饭店排座位的主动权,避免跟纪司辰邻座的尴尬。
结果还是被骗了。
她去的早,纪司辰去的更早。
那个人闲闲地坐在包厢外的方桌上翻杂志,随意一抬头正好看见顾言曦探头探脑地摸进来。
“这么早啊!”顾言曦心中的如意算盘碎了一地,拖着凳子心虚地打招呼。
“你也很早。”纪司辰点点头。
被不咸不淡地将了一军,顾言曦接着没话找话,“怎么没跟部长一起来?”
“哦,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了。”纪司辰眼皮也不抬。
“你们篮球队的几个主力呢?”
“都请假。”
大事不好。
顾言曦忽然觉得眼前挖了一个深坑等她往里跳,于是艰难地吐字:“那……后勤组?拉拉队?其他人呢?”
“我忘记说了,”纪司辰啪地一声把杂志合上,眨着一双略带惋惜的漂亮眼睛,“真遗憾,今天的聚会只有你一个人答应来参加。”
“哈?”
“所以,点菜吧。”
两个人的晚餐吃得顾言曦如坐针毡,她谨慎地处理着措辞,生怕一不小心跳进雷区,把自己炸得外焦里嫩。
可是,雷区似乎自己会移动。
“篮球赛那天给你的可乐喝了没?”纪司辰冷不丁开口,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顾言曦看上了一块鱼肉,正准备动粗,闻言赶紧丢下筷子。
她在装傻与不装傻之间徘徊好久,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垂眼道:“恩”
“那么,看到瓶身上的字了?”
顾言曦的头埋得更低,“恩”
“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没有?”纪司辰正襟危坐,像是一个严厉的审判长,问话间多出些压迫的气势。
顾言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迅速举起玻璃杯灌了一大口水,支支吾吾道:“你确定不是随便给我拿了一瓶可乐,搞错了?”
“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
“你确定……”
“瓶子上的。”纪司辰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呃……”顾言曦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脸色已经红成一片,大有跟桌上的白灼虾一拼的趋势。
短暂的沉默后,纪司辰的声音轻轻淡淡响起,语气却不似他最擅长的冷漠和笃定,“言言,我想,除了我大概没有人会这么叫你。”
顾言曦愣了一下,心里像是扎进一颗柠檬,有些酸,时间久了却渗出丝丝的甜意。
确实,亲近一些的人都叫她小曦,也有男生在班上哄叫过曦曦。
唯独纪司辰固执,小时候叫她“喂”,不知从何年何月幡然悔悟,改口叫“言言”。
都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称呼。
纪司辰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穷追不舍,“那么,针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我……”乱成一团的思绪快维持不了大脑运作了,顾言曦慌乱地抛出一些不成逻辑的句子,“这个……我想……”
“唉,不是……”
是谁说过,对付想不清楚的事情,最好的方式是用快刀去斩,听听心里的声音。
顾言曦大义凛然地闭上眼睛,死就死吧!
“我,我没意见。”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半个小时后,老街上出现了两个游魂一样丈量地形的身影。
头顶夜色渐浓,天上露出零碎的星光。
“哎呀!”也许是为了调节气氛,顾言曦激动地抬起头,一叠声地惊呼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多星星了!”
大约是郊区的缘故,头顶上数量众多的发光体遍布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迷人的色彩。
“告诉你哦,别看现在这些星星这么亮,它们发出的光很多都是来自亿万光年以外,通过千万年的奔袭传到我们眼中。其实,它们的本体可能早就不见了。”女生诗意地感慨,“想一想都觉得伤感,一个消失的物体却以这样矛盾的姿态存在。”
她侧过脸,看着月光下的纪司辰,不知怎么冒出一句,“所以说未来不可料,是吗?”
纪司辰没有接话,过了几秒种,突然伸出手飞快地拖住她,“喂,你的鞋带散了。”
果然是很没有情趣的人。顾言曦愤慨地想。
可是事实很快就让她推翻了自己的论调。
这个世界上最不懂情趣的男生,接连做了两件平生最有情趣的事。
他示意顾言曦别动,然后自然地蹲下来,就着星光月色,灵巧地在她的鞋带上打了两遍结,“你这么粗枝大叶的,很让人担心啊。”
少年蹲下的姿势,就像是偶像剧里烂俗的求婚戏码。顾言曦一下子木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然而,他很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还好让你遇到我。”
纪司辰眯着眼睛,浑身都笼罩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所以说,一切在冥冥之中都已经安排好了,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你要相信它,相信我。”
他浅浅地弯着腰,温柔地看向僵在原地的少女,“我说,你男朋友这么体贴,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不要脸。”顾言曦心中那只叫嚣着贞操的警铃大作,唯有一张嘴硬。
后来?
后来纪司辰就露出了那副打死她也忘不了的招牌式欠揍笑容。
“真的吗?那……亲嘴好了。”
顾言曦想到这里,不自在地扭了扭脚,“好了没有?”
“肿了。”纪司辰拧着好看的眉毛训斥她,“别动!让我仔细看看!”
“你又不是医生……”顾言曦小声嘟囔。
“说得好!我们现在就去看医生。”
“别呀,我乱说的,这点小伤不至于……”顾言曦把手摆的跟波浪鼓似的,“你接着考察用地,我自己在这儿坐会儿就好了。”
“考察完了。”纪司辰冷声道。
嗳?这么快!
顾言曦早就把自己跟过来的初衷忘到了九霄云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握住她脚踝那只发烫的手上,仔细些还可以感觉到血脉突突的跳动。
她赶紧动了一下身子,从善如流,“那就回去吧,你快松手!”
“这么说,你是想一只脚穿着高跟鞋跳回去?”纪司辰指了指她肿的跟馒头一样通红发亮的脚后跟。
顾言曦伸长脖子,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的伤势,悲哀地意识到鞋子是肯定穿不进去了。于是,更加悲哀地望向布满渣土的漫漫前路。
“你什么时候才能需要帮助的时候想到我?!”纪司辰看着女人惆怅的神色,不禁有些恼。他语气恨恨地掰过顾言曦的脑袋,目光亮得仿佛要把她吞下去。
残疾人的反应迟钝,顾言曦的视线从渣土堆突然转移到一张带着怒容的俊颜上,一时嗫嚅不知如何回话,下一秒却已经被横打抱起。
身体腾空,视线换了角度,顾言曦心里一阵紧张,无奈行动力下降为零,只能任人摆布。
她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和脸,看向离自己遥遥远去的水泥废墟,仍旧抱着一丝希望负隅顽抗,“鞋,鞋!我的鞋……”
“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