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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时节的襄阳城,因为‘武林至尊、江湖宗师’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一件事,变得热闹非常。
此时,一个头戴黑色斗笠的男子,正沿着分隔襄阳和樊城的汉水信步而走,不急不徐。
天光泛白,汉水江面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一时仙境。
男子放缓了脚步,继而渐渐停驻,面朝汉水,百丈无人,仿佛这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他孤独的背影。
男子伸出双手,伤痕累累,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一贯爱着白衣的贬仙如今只能墨袍加身;没有人知道他何时才会摘下他头顶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没有人知道深爱江湖的他如今也会身无长物,再也不能持起他最钟爱、象征他荣耀的佩剑,即便它已经不再他身边很多年。
他抬脚,走到江边杨柳边,拾起一根枝丫,手腕转动,树枝在他的腕力下旋划出一弧漂亮的气线。
斗笠下的嘴角轻轻上扬。
足尖点地,凌梯云纵而起,树枝在他手上不断飞舞,宛如这世间无人能敌的绝世好剑。
汉水的江面,腾起氤氲阵阵,仿佛是第一缕朝阳透射进这茫茫青烟,一瞬间,清辉慢射,水雾不沾。
‘唰’地一声,树枝骤然破空的一声响,无数水滴如蒙蒙细雨悄声落水,江面圈圈涟漪,交替、覆盖、流动、消失。
‘啪’地一声,树枝掉落岸边,而刚刚手持它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形。
初阳已升,刚刚在这雨烟袅袅的汉水之上,被‘无意经过’的路人随手舞弄起的绝妙剑法,正是名震中原武林的朝青暮雪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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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启柳,江湖人称公公,早年间便以朝青暮雪剑成名于江湖。
“如今,却只能躲在这无人之地,保全性命罢了。”他如是自嘲。
“哎呦,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借了老子的排位,匆忙比完今天的对战次数就一个人跑了,你说那个人好意思说自己只算尚能保全性命吗?”一个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刻薄反驳道。
襄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花楼‘两岸楼’、襄阳城内最复杂严密的地下密室中,公公沐启柳盘膝而坐,俨然刚刚运功调息完毕。
这久久未愈的内伤,使得他的身形更加羸弱。然而即便在密室之中,即便是在运功疗伤,他头上的墨色斗笠也并未摘下。
在他不远处的书桌之后,坐着笑看他的人——面若姽婳,妖美的不似男子——若不是刚刚反问公公沐启柳的话语声音低沉,怕定是认作了女子。
“红颜,我如今模样,还不算勉力才能保命吗?”沐启柳质问回去。
“咦,真的吗?那等会神魔从宗师赛上回来,我们俩好好……猜拳决定吧!”唤作‘红颜’的男子,冷笑一声,不经意地把双腿交叉翘到了面前的书桌上,随便地仿若一切都没有听到他心里。
“对了,神魔的新招式练得怎么样了?”公公沐启柳问道。
“有您老人家指点,当然不在话下咯,”红颜矫揉造作地冲沐启柳笑了笑,放佛在表赞他,然后突然神情一转,白了一眼沐启柳,不屑地说道,“又不是什么难练的路数。”
“红颜,你盯着他点,务必照我说的去练,而且现在比赛时千万不可用,不然半分赢那缥缈的机会都没有!”沐启柳知道红颜说话的风格向来如此,只消摇了摇头,一再叮嘱。
“知道啦,啰啰嗦嗦的,难怪内伤老不好,废了老子多少好药材了。以后你别叫公公,叫老公公算了!”红颜撇着嘴抱怨道。
“哎!……”沐启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在故意叹给红颜听的。
沐启柳知道,如今他的处境,还能与他相交的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几句拌嘴就像老友之间的调侃,根本都无伤大雅,或者说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
听见沐启柳重声叹气的红颜,挑了挑眉,斜眼看了沐启柳一眼,没好气地说起:“啧啧啧,这好好的又叹什么气呢?无病有病都呻吟,一副小娘子的样子。”
“红颜你好意思说我吗,你让外面人看看咱俩谁像小娘子?”沐启柳回嘴道。
“哟,说得跟您老人家敢给外面人看你这张脸似得。而且,公公,我告诉你,老子才不像小娘子,老子出去露脸就是花魁,哼!”红颜脸一扬,乖戾地说道。
“红颜,有本事一会你跟神魔也这么说,千万别改!”沐启柳戏谑地干笑两声。
“别别,哎哟公公别这样,老子错了还不行吗?”红颜一改强势的语调,吴侬软语了起来,“老子一定盯紧了神魔,好好练功,然后还连带帮你看好了卧虎盟那个小娘子,怎么样?”
“怎么这次这么快就吐口了?”沐启柳笑着,问道。
“公公,你是不知道,神魔那个……算了,不说了,省的一会你又嘲笑老子!”红颜一再犹豫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哈哈!哈哈!”见红颜如此龃龉,沐启柳生生笑了他老半天,才能止住,惹得红颜看他这个不顺意,一直斜眼咧嘴地盯着他看。
“亏你还能笑老子这么半天。外面的事情不管了?我可告诉你,宗师赛已经开赛几天了,崇祯那个老家伙还是稳坐乾清宫半分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呢!”红颜气不过,祭出了杀手锏,他知道‘卧虎盟’是沐启柳心里最痛的所在,但现在那里也有他最放不下的人儿。
“所以我更加好奇现在盛传的‘今朝刀’亲出,要与往昔剑合璧,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公公语气更变,十分警惕地问起,但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另一个未能证实的答案。
“我怎么会知道。你跟他们卧虎盟快打了一辈子交道了,现在反倒来问我,不觉得失礼吗?”红颜依旧负气斗嘴说道。
“是啊,区区卧虎盟,居然几次差点赔上我的性命,一晃十数年过去,就怕耗尽了我的一生也未能尽毁啊。”沐启柳感慨不已,深深的悔恨和憎恶都尽显在他的话语之中。
“你如今掀起这么大的风浪,不就为了将他们彻底除根吗?只是,我很好奇,你就真的不怕伤到那个你心心念念的人吗?要知道,卧虎盟现在可是她的呀。”红颜一边说着一边玩弄起自己耳边的垂发,眯起眼睛看向公公,但实则他的内心十分在意沐启柳下面的回答,所以公公沐启柳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他都不想放过。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况且他们也算什么君子吗?他卧虎盟从鲁光照建起,历经尚善、尚狂流、李倾城、再到现在的小丫头,应当可以终结了。”沐启柳说罢稍微停了停,红颜并没有想插话的意思,玩味地笑着,想听沐启柳继续说下去。
“前几年被追杀的经历,让我坚定了必须整个端掉卧虎盟,推翻尚狂流的统治,我才能有一线生机,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虽然小丫头现在已经稳坐这卧虎盟的盟主之位,但当初往昔和狂流为何选她来接替执掌,这其中我不排除恶意揣测他们曾动过我的心思,觉得只有她才能克制我对卧虎盟的恶意。”沐启柳愤愤地说着。
“你想得还真是深远。”红颜真是忍不住要插空称赞一番。
“但卧虎盟真正的实力所在,其实一直都还在那些旧人的手里,既然这样,我又何必顾念什么,只有全部的摧毁。”沐启柳语态郑重又坚定。
“你的小丫头呢?”红颜笑着问道。
“我一个能挑起整个江湖事端的人,会护不了我想护的人吗?”公公厉声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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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所谓的‘武林至尊,江湖宗师’,这一切缘由的起因正是五年前沐启柳行踪泄露被围剿,重伤到命悬一线。直到两年多前他才逐渐复振,开始了这个江湖宗师赛的真正谋划。
这天山听雨楼猜不透的高密邀约;这两族帝王都探访不到的神迷势力;这千万人猜测臆想的幕后推手——其实就是这个只能躲在众人视线暗处搅弄风云的公公沐启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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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老子还是挺佩服你的,不用看家绝学也能闯到这宗师论剑的前几名。不过话说,你的那些‘老熟人’们,还有你的小丫头,你说他们认出你了没有?”红颜将双腿从桌子上放下,站了一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俨然是坐了太久,身体有些麻木了。
“我如今相貌已遮,身形也变了,就连习惯都改了。他们、她……怎么认得出。”沐启柳有些悲戚地说着。
“不就是瘦了点、残了点,不露脸了,有啥不好认的。不穿白衣了,偷个懒,穿个黑衣服怕被人砍完血溅一身回来还得洗衣服。瞧你把自己说的跟天下第一悲惨似的。”红颜不屑地白了沐启柳一眼。
“我还不算惨吗?”沐启柳有些嗔怒地反问红颜道。
“其实……算了,让着你,勉强算惨吧。不过公公你想过没,你要当初不是看上了那个小丫头,没准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红颜囫囵带过‘悲惨’的话题,公公沐启柳的八卦杂谈才是他永恒的兴趣点。
“哎……她就是我这辈子注定的修行。”沐启柳感慨道。
“瞧你说的,话说得这么大,你修行出什么来了?一身伤、一身病,一生众叛亲离、名誉扫地?”红颜禁不住地讽刺挖苦道。
“与我无关。其实,我只想修出她这一世的平安喜乐。”沐启柳认真说道。
红颜听闻,停顿了很久,然后赶紧摇了摇头,不知是不信还是要挥去自己心底的那一份莫名的感动。
就像这森严的密室中,不知是哪里透进的微风,似吹摆了公公沐启柳斗笠下垂的玄黑遮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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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不知情最忧,药石无医爱成疾。
遍寻只道旧人故,人间此事最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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