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喜庆气氛在日子一天天的推移中也渐渐地褪去。墙上,树干上张贴的“囍”字也一张张掉落,被风收拾了去。
少强这段时间很少去饭店和朋友吃喝,也很少去赌牌了。这点让公公和婆婆感到很欣慰。但他一天到晚黏在凯丽身边,倒让婆婆感到大为不满,好像自己心头的一块肉被人不露痕迹地剐了去。这痛是别人看不到的。
少强是婆婆生了七个女儿后,才生下来的。公婆都视为珍宝,一直都生活在娇生惯养中。婆婆更是把少强当作后半生最有力的依靠。
一次, 刚吃完饭,凯丽正要去洗碗,少强也跟着帮忙收拾着。
婆婆坐在一旁,面露不悦地对少强说:“儿子呀!洗碗是女人的事,你一个男人家张罗什么?总守着媳妇,会让外人笑话没出息的。女人总这么宠着,早晚会宠坏的。会越来越不懂规矩的。”
少强不屑地说:“妈,什么男人女人的事,反正现在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着收拾呗!”
婆婆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小子真是娶了媳妇就不听妈的话了!以前什么时候跟妈顶过嘴?”话语间,斜了凯丽一眼,好像这全是她的罪过,好像是她夺去了她的儿子。
“我一个人就行了,也就洗几个碗的事!”凯丽不想看他们母子两个为这点儿小事喋喋不休,急忙地一边说着,一边给少强使了个眼色,让少强不要再说了。
少强叹口气,无精打采地坐一边看电视去了。
大家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连续剧《万水千山总是情》,厨房里传出凯丽的呕吐声。
少强忙跑过去,问:“小丽,怎么了?”
婆婆突然喜上眉梢,喊着少强:“儿子!快让小丽过来一块儿看电视吧!想来你是要当爸爸了呢!明天领着她去卫生所看看。”刚才那不快乐的气氛马上云消雾散了。
第二天,从卫生所回来,少强拎了满满一兜水果。看着小两口有说有笑地走进家门。公公和婆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就快要抱孙子了!”两个老人也乐得笑开了花。
婆婆还特意去县城给凯丽买了核桃,奶粉,说:“这是给我孙子的!都说吃了核桃孩子聪明,吃了奶粉,孩子会又白又胖。”婆婆关心的好像只是她的孙子,并不是她。不过,凯丽并没有介意这些,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毕竟肚子里的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婆婆一有空儿就会来凯丽的房间看她的孙子,找她聊天:“我一连生下少强的七个姐姐,才生下少强,总算是给徐家留了个后。少强是徐家的独苗,你可不能让徐家断了香火呀!现在有新政策了,不让多要了。最多也就要两个。希望这第一胎是个男孩,大家心里也就踏实了,以后再生是男是女也就无所谓了。”
凯丽心怀不安地说:“妈,这生男生女不是谁能做得了主的。新政策不也说了吗?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吗?”
婆婆说:“嘴上是那么说,可就是不一样的。女儿大了总归是别人家的人。生了孩子也是跟了别人家的姓不是?生儿子就不一样了,等你老了,也有个仗凭不是?有了根,自己的地位也就稳固了不是?”
凯丽以前没有想过这些,自怀了孩子以后,婆婆总在耳边念叨这些。这让凯丽越来越感到心慌意乱:难道儿子才是女人的仗凭,才是女人最终最有力的依靠?想想少强的几个姐姐都嫁到了别的村子,只有少强这么一个儿子陪在他妈身边,觉得那也许是婆婆的亲身体会,自有她的道理吧!
凯丽本不想再去想这个问题,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早已是注定了的,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改变的。可她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担忧: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那她不是成了断了徐家香火的罪人了吗?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自己该怎么过呀?少强会不会在乎是男是女呢?
“少强,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孩……”凯丽忍不住试探着问。
少强一把捂住她的嘴,说:“别瞎猜!怎么会是女孩呢?肯定是个男孩,酸儿辣女,你最近不是总爱吃酸的吗?”
凯丽不再说话了,心情却更加沉重了。她感到这个问题已经象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地把自己网在了其中,总也挣脱不出来。
对徐家来说,不,是对整个农村来说。女人就象移栽到婆家的一棵树,只有生了男孩,才算扎稳了根,这棵树才会傲然挺立起来。
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凯丽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衣服,趿拉着一双拖鞋,挺着大肚子,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给未出生的小孩儿织着毛裤。一个蓝色的线团放在身边,在渐渐地变小。胎儿时不时地踢一下她的肚子,象是在淘气。
午后的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口暖暖地撒在凯丽身上。凯丽摸着隆起的肚子,露出一脸的幸福。她的整个心都在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了。
少强又开始出去找朋友吃喝,赌牌了。很少在家陪凯丽了。有时玩到很晚才回家。喝多了,输了牌,凯丽不吱声还好,一吱声,少强就会冲着她大发脾气,先前的温柔体贴荡然无存。争吵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次,两次……
每次婆婆听到吵声,总会站出来袒护儿子:“我家少强已经不错了,以前常在朋友家过夜呢!当媳妇的只要做好媳妇的本分就行了,对男人不要管束太多,那样会让他在朋友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没个男人样的!”
这时,凯丽会感到那么得委屈和无助。她多想少强会说上一两句软话,哪怕只是哄哄她。可是没有!即使是凯丽泪流满面的时候,少强也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不理不睬。有时还会厌烦地冲她嚷句:“够了!”这让她失望到了极点。
日子久了,也便慢慢地习惯了。凯丽不再过问他去哪儿喝酒了,也不再劝他少去赌牌了。那大概是一个人的本性,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改变一个人,常常是费尽心思,最后却无济于事,还弄得自己身疲力尽。晚上,也不再在意他哪会儿回来了。困了,自己就盖上被子一个人先睡了。少强哪会儿回来的她有时都不知道。只是第二天一早,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对于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和新婚时已经是判若两人。凯丽有时会突然对少强产生一种可怕的陌生的感觉,脑子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让她害怕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夫妻未必就是心心相连的一体,也许只不过是两个独立的人,因为时间的巧合,让他们凑合在一块儿过日子罢了。
凯丽已经织好两件毛衣了。她继续织着这件蓝色的细线毛裤,快要织到一半时,用完了缠好的线团。当她起身正想去衣柜里再拿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身下流出一股水水,湿了内衣。
“妈!妈!”凯丽捂着肚子蹒跚地移到门口,慌里慌张地嚷着。
婆婆闻声从隔壁的屋子跑了出来。一看就知道凯丽要生了。一路小跑地找回正在打牌的少强,带上被褥,把凯丽扶上三轮车。少强开着车飞快地驶往镇上的卫生院。
不到20分钟的时间,凯丽已经躺在了产床上。
“用力!用力!再用力!”医生一边准备着手术刀、剪子、镊子,一边对着凯丽嚷着。
凯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脸已经变了形,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着。
“快!快!再用力!看到脑袋了!”婆婆也在一旁嚷着。
凯丽听到婆婆说看到脑袋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一股力气,只觉得得身下一阵撕裂的疼痛,整个肚子象一下子被挖空了。
“哇哇!”屋子里传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一个新的小生命诞生了!
“好漂亮!”医生把襁褓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地递给婆婆。
婆婆急忙接到怀里。突然露出失望的神情,自言自语着:“怎么会是个女孩儿呢?”
等在门口的少强听到哭声,也马上闯了进来,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让我看看!”
婆婆看了一眼少强,撇了一下嘴,说:“别看了!女孩儿!”
少强满脸的兴奋立刻消失了,整张脸象凝固了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凯丽虚弱地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回家的路上,少强懒洋洋地开着三轮车,一句话也不说。婆婆抱着婴儿,轻声叹着气。
凯丽有气无力地躺在车里,盖着被子,肚子在颠簸中时不时地疼痛着。她想喊出声,她想有人安慰她两句。最后只是在疼痛难耐时,默默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尽量地不发出声来。
她的委屈是无处可诉的,只是一个人在心里偷偷地哭:难道自己生了女孩儿就有罪了吗?这难道是自己的过错吗?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自己和女儿会有好日子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