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当了几千年的妖怪,一直觉得生命的无限是理所当然。可是这六百五十年里,我却终于感到了它的冗长,和讽刺。
我有情么?或者,我应该有情么?作为一只无父无母生于天地虚妄的“怪”,我习惯了不嗔不愠、不爱不恨,认为这就是妖怪该有的形态。仿佛河底的卵石,任凭流水如何轻抚,总那么样冷硬。然而,终究是我错估了卵石的心,因它已然变得圆滑,不带棱角的温柔了。
将我的棱角磨去的人,名叫阿魉,是如假包换的姑娘,这在性别界定模糊的妖界是很少见的,皆因,她原是鬼子,有血有肉。
死去的孕妇,不忍将未经人世的胎儿带入轮回,便不顾堕入阴阳界永不超生的惩戒,徘徊人间整六个月,以绵薄的鬼气聚拢日月精华,护佑这一个孩儿在死尸腹中长到足月,破生。然而那样活下来的孩子,已是非人,终归或妖,或魔。
也许真有冥冥的注定,阿魉破生那日,适逢妖界君上“琅禹侯”赴鬼王府第贺寿,乘兴多饮了几杯鬼界糟烂的烧酒,胸中躁得难受,回程路上便收了结界,徒步在山林里闲逛起来。隐隐闻听婴儿啼哭,循声来到一处坟冢前,确信那异样来自地下,遂拔刀挑开了塚上的泥土,开棺取婴。
有趣的是,侯君恍一抱起阿魉,她便止了啼哭,一双灵动的眼瞳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俄尔,竟笑了。那样干净无邪,那样惹人心疼。
这时候,阿魉母亲的死魂灵方才现身,跪地苦苦哀求侯君收留这孩子,断不能让她受了邪污的侵扰入了魔道。只此一愿,纵使万劫不复,也心甘了。
百妖之首的“琅禹侯君”千万年来都是寡情爆烈的性子,更不似另三部的君上爱在府第里养起成群的妻妾,他无欲,也就无爱。就是这样子的侯君,却毫不犹豫应下了妇人的恳求,抱着阿魉回了伯劳山。
很久以后,没有了阿魉的日子里,我斗胆问侯君是为了什么,他难得暖暖轻笑,慨然道:“见了那孩子的笑,谁还能拒绝呢?”
我是有多愚昧,才问出了那样乏味的问题?原本,我也只是偏爱阿魉嘴角边那两朵梨花的呀!然而,在它们彻底消失前,我却从未想过,它们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遇见阿魉之前的漫长几千年里,我无事可做,便只是修行,用短短一千年的时间争上了领主的位子,和阿色一道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妖界四杰”。我不像别的高等妖怪一样养妖童,总一个人独来独往,偶尔去阿色的竹寮里蹭酒喝。
作为朋友来说,阿色是稳重可靠的。作为人生伙伴来说,他却是十足的乏味无趣,过于一本正经。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对侯君交付的教养任务一贯是心里不服又认真接下。是以,当我们四个领主瞧见侯君破天荒捡回来个婴儿时,不约而同相信,那孩子必定是要交给阿色的。
出人意料的是,被我无数次顶撞违逆的侯君,那时候竟毫不犹豫将阿魉放在了我怀里。小家伙好奇的视线在侯君和我的脸上游移了一阵后,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旋即笑得明媚。
一霎那,我分明听见了心房上响起清脆的破壳声。可很快又自我否定。因为我是“怪”,本是无血无肉,更无心的。如此的自欺欺人,促使我将阿魉交还了回去,一如既往拒绝了至高无上的君上大人。他也一如既往没有恼我,却也没将阿魉托付旁人,史无前例地把她养在了自己身边。那是侯君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教养妖童。那年,我三千七百九十二岁;阿魉,出生不足三天。
凡人多爱把****的始末归于“缘分”,我对阿魉的用心,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时开始追溯。自然不是始于第一次的见面,毕竟那时她太小,而我,太执着。
可我确然记得,五岁时的阿魉,跟如今爱腻着我的扁豆一样,总爱吊在侯君身上。见着我们几个领主,又会不认生地来粘我们。她全然不记得我是那个曾经拒绝了她的人,公平地给予我同旁人一样的亲热和甜笑,在我背上爬上爬下,宛如恋树的猢狲,有着挥霍不尽的活力。
少了教养的责任,我自乐得同小孩子玩闹。便是这一点,总叫阿色诟病,怪我明明较之旁人更随和,何以迟迟不肯接受小妖的教化之责?
其实,我只是迷茫罢了。“怪”不同于“妖”,生于无形,无所谓成长,更没有童年。我不知道怎样去还原一个童年给小妖童们,也不知道所谓的“教养”,该抱着怎样的心情。甚至于,在我们四个领主之前,妖界连“领主”这个职衔都没有,同样没有的,还有高等妖怪教养小妖童这种匪夷所思的规矩。
我不知道侯君出于何种考量变更了妖界的体制,只我的名字叫“相”,相由心生的“相”,所以我的人生就是复制,重复存在过的形态,把过去叠加到现在,填充出一个“我”。对于不曾经历过的童年,我模仿不来,无能为力。
每每看着阿色一脸严肃指导小妖结印施术,我都佩服他的毅力和觉悟之心。同时真切地明白,其实,在“活着”这件事情上,他那木讷的直肠子比我这嬉皮笑脸的机灵人更有勇气。
于是怀着如斯自私的心思,我麻木于时间的流逝,浑浑噩噩地看着阿魉一点点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
我心里,只当她是侯君如女儿一般养下的妖童,烂漫无邪,纯净得不染一丝污淖。直到那一年的领主叛乱,我同阿色中计被敌牵绊他处,急急赶回伯劳山侯君府,却见阿魉手执着侯君的长刀立在山麓的石阶上,血染战袍,睁着一双血瞳俯瞰一地尸骸。那份从容,以及高高在上的威严,猛地将我打醒。她确然长大了,不再是爬在我身上吮着手指的孩童,更不复天真无知。在这魑魅魍魉横行的妖界,小妖童阿魉,已经懂得了残酷,也学会了杀戮。
然而领主绶封仪式上,又见她回身时俏皮的、不带矫饰的笑,我恍知,她的残酷,是因为她决心要守护。因了这样一份心情,对敌人她可以浴血踏骨,任江山一片猩红不皱眉;对如父的君上,对亲如一家的大小妖怪们,她还是她,那个笑容里没有杂质的小姑娘。
于是我爱上了她。事到如今我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而她,却已不再对我绽放嘴角边的梨花。事到如今,我看着密室结界里长眠的人,想对她说一个“爱”字,她,也听不到。
爱之初始,我四千七百九十二岁,她整一千岁。我花了一千年爱上她,然后用一千六百年去蹉跎,如今,我思念她,耗尽六百五十年。
却问,思念,何时休?
作于2011年11月17日星期四 晚二十二点一刻
补稿于2013年1月18日星期五午夜一点三十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