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好疼，好疼！蓝红……蓝红……咱们还是上医院吧？”葵花躺在楼下最里间一张临时搭建的小床上不停地喊叫。
着急、恐惧和疲惫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汗水混合着泪水在脸颊鼻尖耳根倾泻，****的头发蒸腾着一丝一缕的热气，有几绺紧贴在脸上，也无法掩藏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蓝红在堂屋里焦急地张望，听见葵花的喊声，冲进中间的屋子，又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直跺脚。听见里面没有声音，他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妈，葵花……”
“叫你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你咋子不听呢？跟你说男人见了血光不好，要倒霉，你就是不相信？你以为生孩子像屙屎那么轻巧？才一个小时，有人要痛三天三夜呢！我生你那回只有你婆在身边，看我没有怕？怀你幺弟时，九个多月，都下坠了。你老汉打煤炭没有回来，你婆在娘家，他们都不在。我去挑水，一滑，一个跟头摔下去，照样得自己爬起来，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生了你幺弟。要是不摔跤，我保险把水都要挑回来。唉，古老师，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越来越娇气，越来越麻烦了？”李桂兰堵在里间的门口噼噼啪啪说了一大通，看到蓝红自觉地退回堂屋，心满意足地望着接生婆。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相信我，说我老了，不得行了，一个个都跑去找医院。医院多点啥子嘛？年轻医生大而化之，有我细心吗？不是我说，哪种场面我没有见过。这个村百分之八十的娃儿都是从我的手头落下来的，好多都当老汉当爷爷喽。去年还有人专门用小车请我到城里去接生呢！好，用力，像屙屎那样用力！”
古老师，七十岁，看起来头不昏眼不花，手脚也利索，尤其是说话的声音虽然不能说如洪钟一样响亮，却足以让堂屋里的蓝红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蓝红六神无主，晕头转向地在场坝里走来走去。十月份的天空难得清澈透亮，昨夜下了点小雨，从地上到天上都是灰蒙蒙的。盆地的天就是这样不明朗，广东多安逸啊！明亮亮的天，红艳艳的太阳，舒适的风，爽快的雨……都说家乡好，这种阴沉沉湿漉漉的天气怎么就好呢？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天气影响一方人。他喜欢广东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性格。而家乡人呢？就像这天气一样不清不明。
葵花早说过要上医院生孩子，朋友们都说医院安全。他跟母亲说，母亲却不置可否，每次都说什么医院花销大，不方便，不干净等等，说得他只好把耳朵关住，嘴巴也打结了。本来打算早上找蓝强商量一下，可是葵花肚子从昨天吃晚饭开始就有点阵痛，一夜没睡好，今早疼得更厉害，只好作罢。
现在听到葵花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他觉得自己提不起精神，动不了思维，使不出力气，甚至连血肉也消失了。一个人就如一个破口袋似的立着，还能想什么，说什么呢？在家里他只能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左边是妻子拉扯，右边是母亲摆弄，谁的话都不想听，谁的话都在听，整天当一个传声筒，结果连自己有什么话也忘记了。
一滴泪珠打在拖鞋上，他很想拧开水龙头，让一肚子苦水哗啦啦地流出来，可是再也挤不出第二滴眼泪。连眼泪也不听使唤了，心底的悲哀无处抓挠，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咯咯哒，咯咯哒，一只母鸡刚下完蛋，从鸡窝里跑出来，在场坝里扇着翅膀边跑边叫，声音充满欢快，姿态充满骄傲。
“它生孩子表现的全是喜悦，可我的孩子却如此折磨人？”蓝红自言自语起来。
葵花又在呼唤，微弱的声音像卷进巨大漩涡的人发出的无力求救。
心爱的人即将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蓝红握紧拳头，往脑袋猛砸。再也不能忍了！再也不能等了！他放下拳头，猛地飞奔出去。
“二姐怎么没有声音了？妈，你问一下古老师有问题没有？爸爸到桃塆去喊车子了。一会儿面包车就开到跳蹬子。”蓝强在堂屋敲了敲门焦急地问。
“好像是个立三儿，脑壳还在上面，没有打到调，你们干脆还是送医院吧！”古老师声调明显低下来了，嘶哑的声音明显发颤。
“那快，哥，你把二姐抱出来。妈，你赶快收拾一下东西，快！”蓝强说着四处寻找晾椅、绳子和竹竿。
葵花全身****，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地躺在晾椅上。蓝红前面，蓝强后面，两人抬着临时绑的滑竿急速走着。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滴在皮鞋上，一颗一颗渗进衣服里，来不及擦掉。
走过堰塘翻官帽山时，蓝红呼吸越来越沉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步伐越来越迟钝，越来越凌乱。
“哥，站一下！妈，快来接着！”蓝强感觉到哥哥的力不从心，大声地喊叫。
蓝红混沌的意识里忽然听到蓝强的声音，双脚一软，一只脚跪在地上。
“哥，二姐在喊你！你起来！”蓝强紧紧握住竹竿，顺势蹲下来，以便在关键时刻把葵花慢慢放在地上。
蓝红站起来了，走了两步，又像不经风的芦苇一样跪在地上。蓝强摇摇头，叫他赶快放下。
李桂兰总算赶上来了，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拿着一张红纸。她走到蓝强面前吐了一口口水在红纸上，冷不防往他额头一抹，一块红色的印记留下来了。她满意地一笑，把包袱放在地上，摸出一根红毛线，叫蓝强伸出手来。
蓝强正想着让母亲来代替，没想到她磨蹭半天就搞这些名堂，顿时像木柴碰到火药，火气冲天地说：“妈，你要咋子？”
“咋子？你这个憨包，抬前面，血光正当冲着你。你要倒秋霉的，我跟你避邪。来，套了就好了。”李桂兰拉着他的手还要套。
“你硬是糊涂到顶了呀，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啦！快点去喊人帮忙！”蓝强一把推开母亲的手，四处张望，李队长正在土里割红苕藤。他忙叫住李队长。
李队长跑过来后却犹豫起来，蓝强不明白这个豪爽的队长怎么如此扭扭捏捏，急得不知所措。
葵花的脸毫无血色，却在冒汗水，可以想象她是多么痛苦，多么难受。
“李队长，你是怕葵花冲着你吗？那你抬后面，回来后我给你包红包，给你请神，好不好？求求你啦！”蓝红稍事休息呼吸渐渐均匀，坐在路边一个劲地哀求。
“什么冲不冲的？都什么时候了，走，队长！”蓝强走在前面一弯腰，望着还有些犹豫的李队长说，“李队长，两条人命，快点呀！再抬半里路就到了！快！”
人抬走了，李桂兰在后面捶头擂胸，大声嚎叫：“老幺，你这个憨包呀，血光冲着你，你要倒霉呀！”
面包车在五队候着，葵花的母亲也在那里。除了蓝丙一和李队长，四个人都陪去了。人已经说不出话，血也渗透出来，路不平，面包车师傅不敢跑很快。十点钟才赶到镇上医院，马上送进急救室。
“很对不起，大人保住了，孩子没了。”医生从手术台走出来，遗憾地说，“如果早一点送来，大人不会受那么多罪，小孩也能保住的。”
“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有多重？乖不乖？”蓝红瘫倚在墙壁上哭泣。
“孩子已经处理了，是男的。你们赶快看大人吧，她身体不好，失血过多，****严重撕裂，又剖腹，折磨呀。现在你们最主要的是安慰大人，不要哭哭啼啼的。”医生说完转身就走。
“这里的医生真可恶，孩子生下来不管怎样也应该拿来我们看一下嘛！他是不是想拿去卖啥子钱哟，我听说有人专门到医院里来买胎盘吃。哎呀，不得行，他会不会是把我的小孙儿……”李桂兰弓着背跟着医生走去，好像密探搜寻线索一样鬼鬼祟祟。
“够了，你还想整点啥子事出来？”蓝红霍地站起来，指着李桂兰的背影怒目圆睁，像一道闪电一样一下子攫住她。
李桂兰僵硬的身子慢慢转过来，两腿直哆嗦，惊恐地看着蓝红。
惊人的闪电后定是漆黑一团，发怒后的蓝红两眼呆滞，望着黑漆漆的过道自言自语：“小娃死了，小娃，我的小娃，爸爸对不起你呀，呜呜……”
“哥……”蓝强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上前去轻轻地摸着蓝红的背。他想医生是对的，不让大家看孩子，免得留一个映像在头脑里，那样更伤感。哥都如此伤心，葵花二姐怀胎十月会怎样的难受呀？如果母亲不那么迷信，如果哥不那么懦弱，如果那一条路早修了，如果……那么多的如果都不可能了，孩子死了。一个还未看一看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孩子，就这样死在娘胎里。送子娘娘将孩子送在途中，却在半路被命运之神劫走。也许他只想开一场玩笑，却不想造成的却是人间最大的悲痛。
蓝红踉踉跄跄地走进病房，把门关住了。蓝强回过头来发现母亲像中了魔法一样还在楼道中一动不动。他想她一定伤心过头了，走过去轻轻地说：“妈，这里有姻母在，你回去吧！”
“我回去，对，我在这里碍事。我费了一大肚子劲，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睡觉，今天又守了半天。怎么，没了，你们就怪罪起我来了。我是风箱头的耗子，两头受气呀。我有错吗？一天到黑吃了饭就在屋头看电视，啥子事不做，成了立三儿，反而怪我？吃桃子只逮到软的捏，我最好欺负，是不是？我走，我走！”李桂兰气冲冲地把鸡蛋交给亲家母后，大跨步走了。
见母亲强词夺理，蓝强先前的怜悯心消失殆尽，他在李桂兰没有说完之前就背转身。听到李桂兰下楼梯的声音，想起还没有交钱，又追上去。
可是气头上的李桂兰说：“她打工挣了钱，再说压箱钱我一分钱都没有要。这两年修房子，你哥结婚，你婆死，样样都搞钱。我没有钱，不管这笔开销。”
蓝强叫她把自己存的钱取出来，她骂蓝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边骂边走，一眨眼，她已走出医院大门。她还是穿着那套出门衣裳：印花白衬衣，绿色碎花裤子，黑色灯草绒布鞋。不知是身体更加单薄了，还是走得太快，只见她的衣服和裤子像悬挂在大风中，不停地晃来晃去，用农村的说法就是屁股扇一扇的，像点得燃火。
母亲有力量扇燃火，蓝强却无力地低下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