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蓝强在日记里写到:“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人们还缩在厚厚的毛衣里,桑树就冒出滚圆的芽孢,小草偷偷地探出了头来,剪刀草也露出柳叶似的嫩叶。一切刚刚开始,一切都那样美好。李志说钱能使人言听计从,我的家人现在对我的话的确很当真。我认为绝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而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用钱经营生活,经营幸福的家,这才发挥了钱的功能。”
刚过正月十五,学校开课了,蓝强花掉一万多买回一百只小羊。绷子床、写字台、两张藤椅,再加上电炒锅,还有投入两千来块修建的三米见方的小屋,竹里馆总算像个人呆的地方了。对得起自己,不再当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每月给家里两百,蓝强对自己的生活比较满意。刚开始,种羊断掉瘦肉精的饲料有些掉膘,现在油光水滑,比架子猪还壮。鸭子太吵,担心影响邻里关系没有喂,却把泥鳅黄鳝的池子整出来了。两丈见方五尺深,一辆铲车,半天功夫,六百块钱,两个池子就大功告成,想起父亲激动放光的眼神心里就痛快。舍得投入,做好记录,科学饲养,他觉得自己给父亲这个学徒上的这一课生动极了。除了父亲的帮忙,还买了打粉机,多挖了两口井。越来越正规化的养殖,受到畜牧局的关注,他们专门拍了照,说还要在全县推广。蓝强不想出名,却愿意把自己的经验传出去。
“成功的道理很简单,走向成功的人却很少”, 刚读初中时,就在收音机里听到这句话,他认为说得太绝对不可信。现在,他把这最简单的道理——坚持,做了自己的行动准则。坚持每天清扫两遍,坚持每天定量的饲料,坚持每天测量观察做好记录。养黄鳝泥鳅在摸索,也跟养鱼的讨教,他相信只要坚持每天按体重的百分之三喂养,坚持清洁,一定能够成功。
生活本来可以这样安静地过下去,人生却有太多不可预料。二月二十五号,夏清明找到蓝强,说三月份马上要进行选举,村委会提名蓝强当民兵连长,希望他准备好发言材料。夏清明在羊圈门口看了一下,再往池子里瞅了一下,说了什么“有为青年”“咱村的希望”这些官话后,匆匆地裹了裹红色羽绒服,走了。
“你说‘嘿嘿’比咱们的羊还怕冷吗?都二月间了,我这个干瘦老头都只穿件毛线衣,他穿着鸭毛服,还缩成那样,老子看他是不是有毛病哟!”蓝丙一看着红点消失以后,摇着头唏嘘不已。
“管他的哟。爸爸,他说的那个事我不想干。民兵连长,我连兵都没有当过,咋子当连长?我看他们只是走过场,说不定还是做给哪个当官的看呢!”李志的话在他心里泛起过涟漪,又像过眼云烟一样散了,不料村里主动找上门来。
“啥子走过场?肯定是地脉龙神保佑咱们了。“嘿嘿”那个老二敢骗咱们,等于搬着楼梯上天,没门!”蓝丙一握紧拳头,怒气冲冲,好像夏清明真在他手心里捏着。
“我想一切都等养殖的事搞上规模后再说。”蓝强觉得在耿介的父亲面前说话很酣畅。
“老幺,哪辈子当官的会刨到你我这些平头百姓。你看“嘿嘿”耀武扬威的样子,还不是刨到一个好老丈人。咱们祖宗八代没有官,现在全靠他们保佑,咱们家总算有出头之日,你咋子会说不想干呢?干,老幺,不要怕,你有文化,还怕啥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按照你教的方法喂,不会乱整。”蓝丙一拍着胸脯打包票。
蓝强不想跟父亲争论,他知道父亲的心思,当官对于农民来说是一种奢望。李志的话有一些道理,他也想过要走这条路,却觉得自己太年轻,需要经历一些事再说。可为什么没有一口回绝夏清明呢?他想起郝老师,想起郝老师镇上的家。
盖碗茶、阿尔卑斯、苹果、云烟,郝老师的茶几上有吃有喝,蓝强坐在黑色的大沙发上却无从下手。镜子一样明亮的地砖,花一样漂亮的窗帘,摆设有致的家具,功能齐全的格局,蓝强觉得老师的家就像他在成都住过的宾馆一样豪华。玻璃耳朵、鹌鹑肉、香酥鸭、香肠、蹄子汤、海鲜,丰盛的菜肴让蓝强以为是过年。
夏清明走后,蓝强马不停蹄地约上香秀去找郝老师,发现老师镇上的家和乡上的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心里竟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星期天,师娘也在家,饭桌上他除了笑却开不了口。半天云里掉下块石头,搞不清自己咋回事了?
浑浑噩噩地坐在公共汽车上方才记起老师的叮嘱:“蓝强,我早就听香秀说你养羊的事,很不错。你是一个有前途的人,也是我欣赏的学生,这回进入村委会,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你师娘的一片心意。”
原来是靠老师这层关系,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痛恨托关系走后门,却成了绑到绳上的蚂蚱,糊里糊涂地搭上这条船。去找老师是希望他出主意,还想说说对学校的捐助问题,没想到……
“蓝强,你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其实我教初中还不是靠老师帮忙。师娘在政府上班,听说比较说得上话,她看你有才能才举荐你。千里马也需要伯乐,咱们不请客送礼,靠自己的能力吃饭,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不好?是金子就要发光,师娘只是掀开泥土让大家看到了你,你呀就喜欢钻牛角尖!”香秀抓住前排椅子轻言细语地开导。
“穿草鞋踏水车,走不了拐,嗯,我这个人倒真有点像我妈。不过,被你一说,一回头想,倒通了。只是当官不是我的志向,我实在不想干,怕担当不起呀!”蓝强一脸无可奈何,像倒在地上的婴孩等待着大人的帮扶。
“哎呀,亏你从幼儿园开始就当班长,我看你天生就是一个当官的材料。李志不是说过吗,想要改变咱们家乡的面貌,提高农村人的素质,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官。跟羊打交道才半年,不可能就把你的头脑变成羊脑袋了吧?”香秀敲了一下蓝强的脑袋说,“当真,还有角呢!”
蓝强被香秀逗乐了,抓起她的手说:“我看这手摸起来的感觉才像我的羊呢!而且这羊能使调皮捣蛋的‘狼’服服帖帖,是吧?”
香秀缩回手,指着蓝强的鼻子说:“你才是一只傻乎乎的……哈哈!”
“有时我真想当一只羊,当一只狼也行,不问世事,只管吃喝,还可以轻易地捉住你这只羊。”他像狼一样狡黠一笑,又把香秀的手一把捉住,任凭她怎么拉也不松手。
静静地享受美妙的时刻,欣赏窗外闪过的景象,蓝强仿佛看到大海平静安宁如一张草坪,他和香秀坐在晾椅上自由地飘呀飘,各色各样的海鸥在头上盘旋,美丽的鱼儿在脚边嬉戏……
“是呀,我想像陶行知先生、苏霍姆林斯基他们一样在农村办一所真正的学校,一所属于自己属于孩子们的学校,花香满园,欢声笑语,让每一个学生热爱学习,热爱阅读……”坐在写字台边,花白毛色,匀称矫健的狗安详地睡在脚边,蓝强想起香秀在车上说的梦。
“人生不能没有梦,要多做白日梦”,这是一篇叫《今天你做梦了吗》的文章里的大概意思,香秀曾经让他翻译过。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中国人是爱做梦的。有想法就做,有梦想就追,他和她都不会妄想天上掉馅饼,却希望通过努力一步步摘到梦想的果实。
父亲背着电瓶又出去了,他想打两百斤黄鳝。蓝强来到水池边,发现黄鳝密密的尖尖的小嘴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它们原本生活在田里,每一条都有自己的领地,来到这里以后,却要过拥挤的生活,它们喜欢这样吗?
“郝老师现在是副校长,可我们的初中部要撤了。老师想方设法保留,许多老师却说风凉话。我想老师不会被闲话中伤,可能教育局的强行搬迁,努力白费后造成心灰意冷了吧。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孩子被送进火坑,自己却无能为力,难过呀。听说现在郝老师在家天天上网,好像是在网上挣钱。可是挣钱不是老师的追求,他怎么不痛苦?”
香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陷入了沉思。老师越来越豪华的家和越来越憔悴的脸,物质的充裕怎能消除精神的空虚?离开水的鱼,剪掉翅膀的鸟,学校真的会被强行搬走吗?梦才做一部分,就有人强行把你的床搬走,命运真会捉弄人。那么捐助的事怎么办呢?
回到写字台,许多人许多事在头脑里像过电影一样来回闪现,最后定格的是贝多芬。他捉住毛笔,毅然在日记里写到:“扼住命运的喉咙,做梦想的主人!”
不管寒冬多么漫长,不管梦想多么遥远,我总算到了春天里。蓝强把脚从鞋子里拿出来,轻轻地摩挲小狗的背脊,一阵暖意从脚趾传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