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各位叔叔孃孃，大哥大姐，嘿嘿，我来说两句。”猛然看见一团红出现在案板上，蓝强差点惊叫出声。不过这不是他想象的鲜血长流，而是穿着红T恤的夏清明登上了水泥案板。夏清明同书记一般高，站在一起却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好像一个耀眼无比的水晶球旁边突然丢来一块刚刚出炉的红木炭。此时大家没心情观赏水晶球，倒被那块不合时宜的红木炭吸引。夏清明向书记丢了一个眼色，书记悄然跳下去，他继续说：“嘿嘿，我是樱桃村的村长夏清明，八仙桌上第九个，按理说轮不着我说话。我呢，嘿嘿，现在就当一回虼蚤，在这里放几个屁。”
这样作践自己，而且还是一个官，大家觉得很过瘾，嘈杂的人越来越少。八仙吹喇叭，神气十足，夏清明见局面已经控制，越来越放松，双手插在腰杆上说：“大家其实不知道，嘿嘿，唉，先不说咱们的书记如何地好，如何地为这事睡不着觉。光是凭牺牲休息时间，嗯，大家知道城里人是要睡午眠的，是吧？咱们的书记呛着灰尘大老远跑来，嘿嘿，又没有一个讲话的地方，就站在这个烂兮兮的地方……嘿嘿，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书记嘛！”
八丈长的袍子，慢慢拖，大家不耐烦他说这些废话，想到刚才那样对待一个好书记，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纷纷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朝袁书记那边望去。袁书记站在街上亲切地向大家点点头，他把喇叭举起来给夏清明示意。夏清明看见书记满含赞许的眼神，活脱脱一个八月里的石榴，乐龇了牙，差点忘记自己是主角，想叫大家鼓掌欢迎书记。幸好他眼观六方，耳听八方，看出群众的不耐烦，连忙摆摆手，继续扯着嗓子说：“好，说这个基金会，就是******害人。你们都是受害者，都要砸死它。其实，你们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我还不是看着它利息高，把毛毛钱攒起来存在里面。哪个晓得拿去填它****的黑洞洞喽！”他说起来锤头顿足，义愤填膺，竟然连口头禅也丢掉了。
突然，他从短裤里摸出一把存折在空中晃来晃去地说：“看看嘛，这些就是舅子啊弟兄的喊我帮忙取的。大家都以为我村长是一个脚，那晓得球都不如，还不是光眼看。”他把折子放进裤兜，又在另一边摸了摸，沮丧着脸说：“其实啊，我们受害算啥子嘛，就是千把块钱，最多万把块的事嘛。你们不晓得这回子最受伤害的谁？”他故意顿了顿，看把大家猎奇心理调动后，举起又一把存折说：“大家看看，这张一万块，这张也是一万，哦哟，这张两万块。啧啧，这一沓沓加起来少也是一二十万嘛，你们全部加起来也差不多嘛，是不是？这是哪个的呢？这是咱们袁书记的呀！”
打灯笼栽斤斗，这话把袁书记整到了住（烛），本来指望他来救场，想不到在这个关键时刻，竟然撒下这么个天大的谎言来诬陷堂堂书记。书记气不打一处出，把话筒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两眼怒睁，喷射出火焰，简直想把那块木炭化为灰烬。所有人都紧紧盯住袁书记，有的还小声地骂起“贪官”来。
“这个嘛，大家不要误会。咱们的袁书记才到咱们镇三个月，千把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咋子会有那么多钱呢？这当然不是袁书记个人的钱，是那袁书记过去的同事呀，还有有钱的亲戚托他存的。大家看名字都不一样。当初袁书记过来时，大家都缠着他，说咱这里利息高，要他存。他一直不同意，你看，一个月前他才存的呢，现在还不是都入孔孔啦。袁书记没给他的亲戚交代，先跟大家说，在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书记嘛？”夏清明像编麻绳一样慢条斯理地摆完袁书记的家事，煞有介事的样子连袁书记也觉得真有其事了。
夏清明把存折在空中晃了晃，不紧不慢地说：“大家如果不相信可以拿去看，我还是刚才听袁书记身边的人说的，要不然咋子晓得。在这里没有征得咱们的好书记同意，就把人家的存折到处晃，不晓得书记会不会怪我呢？”他朝袁书记那里瞟了一样，见袁书记十分认真地望着他，并向他微笑。他浑身痒痒，把存折放进兜里说：“大家放心哈，不看？不看我就收起来。袁书记都在这里，我是不可能说谎的，对不对？好了，袁书记说有处理办法，我是相信，大家相不相信看个人去想。你想想，袁书记跟我们一样，他会整自己吗？好了，我说，回家，小心中暑，明天还要来看咋子解决呢！”人潮开始松动，有些人还像扒了皮的癞蛤蟆，心不死，他跳起来大声吼，“走，明天来！”
大家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不一会儿，就四散开来。留下几个东张西望的，自觉没趣，一步一回头的走了，蓝强和母亲就在这最后一列中。夏清明跳下来跑到书记面前陪着笑脸，摸摸脑袋，像小学生表演完毕等待老师的评价。书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坐上“奔驰”奔驰而去。夏清明兴高采烈，急急忙忙地追赶走向断的人群。人群里有个人也正在频频回头，等待着他。
李桂兰走了一段路，确实饿极了，把饭接过来在一棵树下吃起来。蓝强站在一边东瞧瞧西望望，突然怔怔地指着前方说：“妈，你看！”
“咋子哟，大惊小怪的。”李桂兰嘴上谴责儿子，眼睛却瞟向儿子所说的地方，发现夏清明同王四走在一起，虽然没有动脚动手，但挨得特别拢，一看就知道有意思。她很好奇，轻蔑地动了一下嘴，却甩给儿子一句：“有啥子好看的？”她又埋头喝起稀饭来。
蓝强还想说什么，终没有说出口。农村孩子遇到感情方面的事一般都跟父母没说头。大人摆得风风吼，只要小孩一插嘴，都会缄默不语，或者打哈哈来遮掩。
李桂兰是一个快到五十的女人，三姑六婆的事业演练得十分纯熟。她一直在心里思忖这事的蹊跷，很想找个人探讨，可是十九岁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她的讨论对象。管儿子的吃穿、冷暖、学习，这是做母亲的职责，至于儿子的情感或者心事，李桂兰很少过问过。何况还是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可能同没结婚的儿子说呢？有心事，李桂兰吃了一半就继续赶路，不过走得较慢，一直同夏清明他们保持点距离。她默默不语，暗自思忖：王四的男人在外打工，一直不在家。王四又是一个挺疯叉的婆娘，在农村头干活路爱穿裙子不说，还戴耳环项链，经常画眉毛烫头发。夏清明一天到黑活路不干，到处走，只晓得他爱赌钱爱抽烟爱喝酒，不晓得还有这一手。李桂兰真希望出点啥子新闻，想起回去一宣传，大家那种欢喜劲，她竟暂时忘却基金会的事。
看见母亲怪异的动作和时嗔时笑的表情，蓝强纳闷得很。他很想说说话，又不知说什么，闷闷地走着。
只可惜走过断桥后不久，两人就分路了，王四继续走大马路，夏清明插小马路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李桂兰见没戏看，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赶上夏清明。
“邓村长，吃了晌午没有？”李桂兰打声招呼。
“嘿嘿，吃啦，吃啦！”夏清明惊一下，猛一回头，口头禅又回到嘴边。顿了一下，他开始表示一村之长的关怀：“蓝幺娘跟蓝幺爷能干哟，今年子害怕又收了几千斤包谷谷子哟？装完没有啊？”
“哎呀，你说得好啊！累死人的兜兜，哪像你家邓幺娘一个人在屋头干十几个人的地方？哎呀，包谷谷子起堆堆，一年卖它****的十几根猪。”李桂兰说话特火药味。
“她哪里得行哟？全靠帮忙的，帮忙的。”夏清明说起帮忙的，心头对蓝丙一两口子十分不满。不管是近的远的，家家都知道村长啊支书忙不过来，年年都会先帮忙种帮忙收，再考虑自家的。李桂兰两口子却懂不起音乐，从没干过一次，连吱都没吱一声。没当一回事不说，今天还这样子冒酸泡。夏清明想着都很气愤，大跨步前进，三两步甩开李桂兰两娘母。
“黄鳝缠犁头，狡（绞）猾！”李桂兰看着大热天还穿皮鞋，走路甩甩摆摆，越来越新潮的村长，狠狠地啐了一口。
两娘母走到堰塘边，李桂兰猛然叫住儿子说：“你看我这个脑壳，这下才想起。你哥给你说了没有？”
“啥子？”蓝强一脸茫然。
“来，你不忙走，我跟你说，你想一下，看要不要得。”李桂兰扯了扯蓝强的袖子，把他拉得更近一点，凑上前说，“你晓不晓得有个廖老板？”
蓝强点点头，显得有点不耐烦。他不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更不关心老板的事。姓廖的是全乡的大老板，虽说没文化，但是靠胆识和魄力，搞建筑，包工地，人家好几千万的资产。蓝强知道大家一提起他都是毕恭毕敬的，连跟他沾亲带故的也火得很。不可能她想让自己跟着廖老板去打工吧？蓝强看着母亲神神秘秘的样子，摸不着头脑。
“他有三个女儿，你可能不晓得。当然他比我们的岁数大，大女儿和二女儿早出嫁了，每人给了一百万的嫁妆，女婿当然在工地上帮他。他的三女儿跟你们的年龄差不多，人长得最漂亮。对这个老三他最用心，说要给三百万的嫁妆，外加一套县城的房子。当然不是随便哪个想当他的女婿就当得到，他要选踏实肯干，没得歪心眼，长得标致的。”李桂兰说到这里认真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发现儿子确实长得伸伸展展，标致得很。
蓝强对这个像童话故事一样的龙门阵有点兴趣，虽然提到钱，至少不是吃吃喝喝之类的无聊。不过对母亲狡黠的眼神，他感到心里有点慌。
“你晓不晓得，在全乡他只选了一家人。他觉得那一家人都老实肯干，都不是斜眉歪眼的人。”说到这她露出自豪的神情，音量也更大一些，接着压低声音说，“前天，他托人来说，他的女儿十八，本来选中了你的哥哥。但是听人说他有病，所以选的你，他们更喜欢你。因为你有文化，有知识，他们家就缺你这样的人才，将来说不定还把家业交给你！”
“意思是你同意，你很满意？”蓝强出奇地冷静，毫无表情地说。
“我，我当然觉得可以，你爸爸也说要得，关键还是看你。”李桂兰的热情被儿子如白茅草一样硬邦邦的话割得生痛，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毫无底气。
“你喜欢他的什么？钱？”蓝强懒懒地摘下一片香樟树叶任其飘落，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母亲说，“三百万，哼，够咱们用一辈子。你保证以后不种地方，不栽辣椒，不让婆找柴，不让哥下力？”
“有钱总比没得钱好，人家眼红得不得了，你的福气来了。你小时候我跟你算八字，人家说你有福气，要遇贵人，不会在农村住。我还以为靠你读书，没想到你不读了。当然这样子有靠山，肯定更好。你想一下嘛，我等你的意见。”李桂兰被儿子一质问，神志倒清醒了。她采用以退为进的战术，说完开步走，几步就把儿子甩在后面。
蓝强本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却不知什么原因说出一番违心的话语。等母亲走后，他喃喃自语，喊着香秀的名字说对不起。此时此刻他真想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到心爱的人身边，讲述这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笑又可恨的故事。但是太多事情需要与哥哥商量，他不得不回家。
“哥，你晓得廖老板的事？”蓝强还没跨进自己屋子急冲冲地说。
“晓得。”蓝红在弟弟的写字台上练字，头也没抬就干脆地回答，好像这事小得不值一提。
“哥——”蓝强拉长声调，见还是没有反应，愤愤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跟你无关就不管了？”
“我咋子管？简单得很，看你要爱情还是要钱？要爱情你就拒绝，要钱你就答应。”蓝红抬起头望着满头大汗的弟弟，手中依然握着钢笔。
“唉，我当然是想拥有……”他不好意思地停顿后才说出“爱情”二字，急切地把放在床上的背包打开，拿出淡黄色围巾，拿到哥身边问，“哥，你觉得好看吗？”
蓝红瞟了一眼点点头，又继续练字。
“哥，”蓝强扳着蓝红的肩膀，把他的笔放下满脸期待地问，“你觉得香秀怎么样？”
“当然是好，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吃得苦，我还没见到过这么好的女孩。”蓝红顿了顿说，“当然配上我幺弟送的黄丝巾，那就像仙女喽！”
“她那么好，我这么差，不是害人家吗？”都说恋爱中的女子多变，男子也是忽冷忽热的，蓝强说到这心情沮丧极了。
“幺弟，你想些啥子？”蓝红连忙安慰弟弟，“你一直读书那么得行，妈说不管哪个八字先生都说你的命好得很……”
“哥，什么命？命都在自己手头。哥，我想答应廖老板。”蓝强打断哥，见他想说什么，忙摆手继续说，“如果他真的答应给那么多钱，我就答应。哥，我倒不是一个喜欢钱的人，但是，钱确实好啊。如果有钱，婆辛苦了一辈子就可以好好享福，你的病也可以彻彻底底地医好，妈也不会一天到黑唉声叹气，爸爸也不会白天黑夜不停地干。哥，你说钱好不好？有钱了，咱们……”说到这，蓝强哽咽了。他不去补习，害怕上大学，也是不希望继续拖累一家人。
“幺弟，不准你这么傻，知道吗？你晓不晓得人家为什么喊出高价钱？你以为有钱人就不爱钱吗？那个女的是傻瓜，听说傻得不得了，吃饭不知道饱，连屙屎屙尿都不晓得。幺弟再多钱有啥子用，可是一辈子。”蓝红拍着弟弟的肩膀，摇着头说。
“管他一辈子两辈子，只要一家人过得好，我就对得起良心。”他挥舞了一下手，像是表示买卖成交。
“幺弟，跟别人当牛做马，伺候别人，不是你干的。你有文化，有头脑，你是有前途的人，而且你还有爱情，这样做不值得。要牺牲应该我来，可惜人家笑我有病，如果……”蓝红说到这呜呜地哭起来。
蓝强这才想起哥的病，不应该让他动气的。他后悔地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脯，一只手搭在蓝红的背上说：“哥，你别哭，啊，心平气和的。你让我不答应我就不答应。”
“你其实想都不应该想就该拒绝，我就不晓得遇事冷静的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糊涂。不准再当憨包了哈！”蓝红虽然只比弟弟大一岁多，说话做事很沉稳，对弟弟的关爱与照顾更是细致。
蓝强一时冲动，听哥哥的一番话，彻底断绝出卖自己的念头。他转忧为喜，对生活又重新充满信心，同哥哥商量着养羊的事。蓝红以前帮过羊肉汤馆，知道城里人喜欢吃。他支持弟弟的事业，只是两人策划来策划去，就是差钱。蓝红虽有钱，都不在自己的，打工挣的被母亲管着，生病解决的被老板压着。两人陷入苦闷中，蓝红想跟母亲要，蓝强则决定去银行贷款。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说别的。蓝红介绍自己和葵花的事。一个月的书信往来，两人觉得合得来，打算年前回来谈婚事，关键是母亲会不会赞成。蓝强为哥哥感到高兴，想到他的病，年龄也就是次要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