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间简陋的公共澡堂，小楼麻溜儿地脱了个精光，就和齐铭一起钻水池子里去了。这间公共澡堂建在外地人口聚集的居民区附近，这个时段刚好是外地来的打工仔值完第一个夜班回来洗澡的时候，不大的空间里乌泱泱的全是人。
“也亏你能想到这种地方。”齐铭把身子整个埋进水里，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既然吴宁她们那股势力可以在酒店里用弓箭杀人，秘密饲养那么多怪人，那么我们不得不相信在芜县的任何地方都有他们的耳朵。这里也有。”小楼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周围的人，“但是这里在这个时间最为热闹，只要我们注意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就能保证谈话不被监听，同时水声也能让监听设备的功能失效。”
刚才他们所有的谈论都是必要的猜测，也就是说，即便被吴宁监听了也没有关系，反倒显得更符合常理，算是打了一个招摇的幌子。而现在，他们可以计划一下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了。
“说起监听设备，刚才我在离开之前，在吴宁的耳环上粘了一个小纽扣，就是离开之前行贴耳礼的时候，我用舌头把含在嘴里的纽扣顶了上去。”齐铭说，“不用担心，这种纽扣的重量只有4克，贴在了后面，她耳环那么重，应该察觉不出来。”
“你刚才在电梯里应该试过收音了，效果怎么样？”其实刚才在电梯里看见齐铭戴上耳机，小楼已经知道他肯定是在调试设备。
“我们走了以后，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在听贝多芬的交响曲。”
“早就知道会这样。要是吴宁连你这点小计俩都看不出来，他们的势力早该垮了。”小楼说，“不过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那个吴灰，似乎正如吴宁所说，对她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了解，看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是这次计划的人员安排里又有她的名字。”
“她是不是装的其实不重要，我们只要小心行事，谨慎对待就行了，不一定要分清楚每一个人是敌是友。”
小楼看着近在咫尺的齐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赌一赌：“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来的势力主要有三股，一是吴宁他们这股勾结外国财团的势力，应该主要是面对意大利和法国等少数欧洲国家的反华份子，另一股是李姮那边的美国势力，还有中国自己捍卫传统文化的势力。但我不知道的是，你算是哪一股势力的成员？”
齐铭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僵持了几秒钟之后，他默默地把头完全埋进了水里。
侯念慈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睡在旁边的吴宁一眼，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月光从窗外撒进来，碎成散落满地的回忆。在走出门的时候，侯念慈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折回来将盖在吴宁身上的毯子掖好，把空调调高了几度。
两分钟之后，齐铭喘着粗气从水里弹出来，一把搂住小楼，将涨红的脸贴到他旁边。
“太久没游泳，肺活量不行了啊。”齐铭笑着说，“这么些年，其实小楼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其实没有那么多势力，我参与到事件中来，是因为父亲临终的嘱托，让我找到他在知青时期爱过的一个女孩，当然，她刚才已经死在了我们面前。至于李姮，虽然我对她没有什么了解，但听我父亲提过，这个人当年为人处世的方式非常直接，完全没有心机，只是一心致力于学习和研究而已。我觉得现在的所谓势力其实只有两股，简单来说就是黑与白，反华和保卫国家这两种而已。”
“只是一个爱过的女孩？”这听起来的确太不可思议了。
“就只是这样而已。”齐铭说，“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原因的。当年那个女孩突然失踪，在随后的三十年间，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很多人一直都在寻找她。其实到最后，也许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在寻找的究竟一个女人，还是对往日岁月的怀念。而我在寻找的，也许是父辈走过的足迹，或者是别的什么。意义这种东西在人类文明史上一直就没有定论，想得太多脑袋会坏掉的。”
说完，齐铭在小楼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去拿搓澡巾。
“喂——”
“啊？”齐铭站在澡池边上，回过头来。昏黄的灯光下，他健硕而高大的身体，被氤氲的水汽虚化成幻觉般美好的剪影。
“其实还是你比较种马。”小楼开心地笑了起来。某个地方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沉了下去。
小楼坐在浴池里等齐铭回来，想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渐渐的，小楼觉察到周围的变化。随着刚才嬉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本来隐藏其中的几个壮年男子显现了出来。从他们的身体来看，几乎清一色的黝黑皮肤和结实肌肉，倒是与这里流动的民工相符，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与整天在烈日下为生计奔波，对生活盲目不期的人完全不同。他们的肌肉和黝黑，看起来更像是因为有目的的密集训练而逐渐形成的。要分辨一个人，有时候就是一个眼神的事。
这间澡堂一共有三个浴池，一字排开，小楼倚在中间这个浴池靠里面的位置，现在隔着水雾放眼望去，只剩下小楼自己一人，旁边的两个浴池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只依稀有几团模糊的黑影蠢蠢欲动。齐铭去拿搓澡巾，按时间推算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可见必然已经遭遇了一些难以脱身的事情。
正盘算着眼下的局势，小楼突然脚底一痒，感觉好像是踩到了一窝柔软而密集的水草，接着寄生在里面的软体昆虫就乌泱泱地列队朝他袭来。雾气太重，看不清楚水里到底是什么，只见水面上冒出越来越多的气泡，告诉小楼这一切不是幻觉。
恍惚间，水里突然剧烈地一滚，好像起了什么变化，接着小楼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水下拽他。
6.头发
这时前面淋浴的那几个健壮的男子互相施了个眼色，移动着像山一样的身影朝小楼这边压过来。小楼意识到情况不妙，刚准备站起来应对壮汉，结果脚底一滑，被水里的那只手扯了下去。翻滚的水花迅速涌入口鼻，小楼觉得自己的肺里有一只穿山甲在拼命往外挠。
小楼赶紧闭气，就看见一团海藻般的黑色头发，在模糊的水中散蔓开来。小楼一惊，急忙拍掉黏在自己嘴唇上和钻进鼻孔里的头发，慌乱地去扯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整个人在水里翻滚起来。
几番折腾，那只抓住小楼的手松开了，水泡散开来，小楼终于看清楚那团头发的本来面目。
吴灰在水里把散开的头发胡乱向后拍了几下，瞪着惊恐的双眼给小楼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小楼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朝她摆手表示自己不明白，吴灰显然会错了小楼的意，以为他在拒绝自己的想法，急得猛摇头，这一来，小楼更不明所以了。只见吴灰又以更大的幅度打了几遍刚才那个手势。这时几个壮汉已经跳进水中，激起利箭般的一束束水花，轰然砸在小楼与吴灰之间，又把水搅浑了。小楼只觉后脖颈被人拍了一下，一阵剧烈的酥麻随之袭遍全身，然后就昏了过去。
天窗上那双窥视的眼睛隐藏在夜色之中，人影一闪，瓦片重新把露出的一小块天空遮住了。
小楼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丢进了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同样被绑在旁边的还有齐铭，两人对视了一眼。小楼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这么多人要找他的不痛快。
齐铭眼神一闪，小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吴灰被整个吊了起来，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显然是陷入了深度昏迷。
“醒了？”
一个陌生的女人俯下身子，带着几分调笑拍了拍小楼的脸。她的声音非常苍老，嘶哑得仿佛是白色塑料泡沫剧烈摩擦的声音。旁边一个看穿著像是牧师的人在胸口不停地划着十字，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但看得出来，他是中国人。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姮，你们父亲的老朋友。”女人说，“听说你们有一个探秘计划，真有意思。看来吴宁这些年也混得不好，只是召集你们几个就废了这么大力气，其实照我说，虽然你们都是当年那些当事人的子女，但未必就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凡是她想要的我都要毁掉，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定律。”说着，李姮掩嘴咯咯咯地笑起来，塑料泡沫的声音里又加了一点生锈的拉弦声。
她和吴宁不同，常年的奔波让她的脸看起来异常苍老，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也能看见她脸上层层叠叠绽裂开来的皱纹。李姮身上常年不变的职业套装，也许已经将她的宿命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但这也可能只是一种伪装，就像小楼第一次见吴宁一样。
“难道你不想知道弥教的秘密吗？”小楼突然喊道，大大咧咧地像个孩子。
“秘密？你们知道些什么？”李姮眉峰一转，立刻严肃起来。
“你知道的我们几乎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在我们眼里你已经失去了价值。我们现在被你绑在这儿，可不想这么快就失去利用价值。”小楼心说，齐铭说的果然没错，这个女人完全不善心机，一点城府也没有，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于是信口开河起来。
“其实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追求，那些所谓的弥教经典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会参与那个探秘计划，完全是受到吴宁的胁迫，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武夷山腹地里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我们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
李姮托着下巴想了一下，就道：“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现在的局势是，你和吴宁断然没有合作的机会，而我们势单力薄，只能选择先与其中一方合作，铲除被孤立的那一个。”小楼自信地说，“而我们要的，只是活下去。呃，在银行卡上的数字很饱满的情况下活下去。”
当时的小楼根本不可能想到，最后的这句话在故事结束的时候会真的应验，他们最终的诉求将会变得那么朴素。
牧师停止了划十字，走到李姮旁边耳语了几句，李姮的脸随即暗了下来。
“关于这个秘密，你们知道的太多了，我不可能让你们活下去。”李姮笑着说，“也许我没有吴宁会耍手段，我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言罢，李姮缓缓解开外套的纽扣，那婀娜的姿势，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跟在周靖身后学仪态和舞蹈的年华。正当小楼走神之际，李姮已经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布包。小楼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旋即堆上笑脸对李姮说：“我们会配合你的一切行动，听从你所有的吩咐。”
“哦？”李姮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在本质上，她与吴宁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就说说看，你能给我什么？”
“你总得让我们先穿上衣服吧？”小楼的大脑高速地运转，他需要尽量拖延时间，想想眼下的局势还有什么漏洞是可钻的，但显然李姮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一次，李姮加快了动作的速度，没有半点逡巡犹疑，直接打开布包，取出一根银针，在牧师递上来的药水里沾了一下，仿佛信女拈花般神态优雅，尔后突然眼色一凛，银针脱手而出，飞刺入被吊在一旁的吴灰身上。昏迷中的吴灰，身体旋即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喉咙间挤出一声低吼。
更多的银针如同突然滂沱的雨水铺天盖地而来，吴灰像一个筛子一样在黑暗中摇摆。
“不要——”
小楼这一声怒吼还没来得及刺破阴暗，真正划开黑暗的东西出现了——一束刺眼的车灯陡然亮起，骤地擦过所有人的瞳孔。轰隆的马达声随即响起，震耳欲聋，一辆东越野车风驰电掣朝小楼他们这边呼啸而来……
7.魔鬼的协议
快跑——
小楼的这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喊出来，巨型的金属庞然大物已经嘶吼着马达的轰鸣，朝李姮冲了过去。刺眼的骤光中，李姮瞪着惊恐的双眼，像一个无知的小女孩一般愣在原地。越野车灌起的巨大惯性风，将李姮的短发高高地扬起来。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初夏的滚雷，伴随着肢体和骨骼碎裂的特殊声音，轰然划破了大家的耳膜。
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等小楼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李姮趴在地上的一滩血泊之中，越野车停在不远的地方，车灯一闪一闪地打亮着一隅水泥柱子，残破的蜘蛛网还在刚才的惯性风中飘摇。
第一声哭喊响起的时候，小楼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因为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确切的说，是李姮的声音。仔细朝那一滩血迹中看去之后，才发现原来李姮倒在血泊之中，并没有受伤，她趴在真正的尸体之上，粘稠腥臭的血液来自另一个人。
“他是顾如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