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又见怪人
小楼知道疼痛能使意识清醒，他将手指探入肩膀的伤口，用力地插进去，然后来回旋转。巨大的刺激如同临头浇下的冷水，让他的身体像触电般蓦地一凛，眼前的世界终于再次变得清楚起来。
暗箭还在不断地射进来，小楼连滚带爬地朝门口跑去，这时身后的落地窗终于不堪重负，轰的一声倒塌下来，砸成一地碎玻璃渣滓。
小楼下意识地趴倒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如果夏然看见他现在狼狈的样子，一定会傲慢地给出世界上最刻薄的评论。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听到了。
与落地窗同时轰然落下的还有套房巨大的吊灯，牵连的电线一甩，落在齐铭身边的地毯上，滋滋地冒烟。这时暗箭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由于是趴在地上的关系，小楼看见齐铭的手指在刚才巨大的震动下微微动了一下，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他立即用更加狼狈的姿势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拉着齐铭往外拖。
小楼左腿的膝盖在上次城中窟的追捕中落下过后遗症，现在又中了一箭，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跑不了，身后的暗箭虽然慢了下来，但仍然有箭箭穿心的力度。小楼拍着齐铭的脸，像个二傻子似的大喊大叫，虽然他知道这样没有用。他一边拍着齐铭的脸，一边喊着 ：“大齐，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穿秋裤的程小楼吗？”
但对方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楼只好放弃，自己先趴在地上，然后腰一收，屁股一顶，把齐铭翻在自己身上，朝门口爬去。过程的艰难自不必说，这种巨大的身心负荷让小楼又想起了密室里那条逃生的碎石小道。
终于爬到走廊上的时候，小楼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整条走廊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线。小楼想着这样抓瞎不会有结果，走廊没有灯，电梯就更不会开启了，这里是四十七楼，他不可能带着齐铭从这座大厦里逃出去。
刚才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人来救援，小楼早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刚才仔细检查过插在夏然身上的箭，这种箭的箭身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是历史的产物，与某个古代文明有关，箭尾的平衡装置是一小撮凌乱的山鸡毛，也就是说这些箭不是用工业手段制作的。
如果说“月光宝盒”本身的建筑选址是闹中取静，夜深了没有路人经过，但这里本身的住客呢？更重要的是，如果对方有本事从外面射箭进来，并且具有一击即中的精准度，那他或者他们直接破门而入不是更有把握一些？除非这些箭不是计划的全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对方一定留有后招。也就是说，这些箭的作用可能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为了取小楼他们的性命，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把小楼他们赶进走廊里，精心设计的网正在酒店内部的某个地方张开。
小楼刚刚反应过来，但显然已经迟了，在他试图往回爬的时候，身后唯一有点自然光照进来的套房门，自动合上了。
与此同时，暗夜的某个地方，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男子的脸上。女子拿起手绢仔细地擦手心红起来的地方，男子低着头，把脸的另一边伸出来。
小楼暗骂了一声娘，摸了身后的齐铭一把，对方仍然有呼吸，只是依旧没反应，于是只好继续朝前面爬去。漫无目的总好过坐以待毙，这是他那次密室历险之后得出的结论。
小楼拖着齐铭一路朝前爬，绝对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很快，他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几乎是在同时，前方亮起了一盏幽绿的光。
那盏幽绿的光缓缓地朝小楼这边移动过来。光线太暗，小楼看不清那绿光是什么玩意儿，但其实不用看到，他已经想起了密室里那些被圈养起来的脸，呼吸着腐朽的气味。小楼一阵本能的反胃。眼下分辨不出那东西与自己的距离有多远，但显然要采取行动。
手边这个冰冷的东西，小楼已经摸出了个大概，应该是酒店清洁人员的推车。而这时，那盏绿光已经移近了。
躲在推车里的小楼捂着自己的嘴，刚才巨大的体能消耗让他不住的喘息。如果只有一个这样的怪人，小楼可能还会权衡一下眼下的情况，硬碰硬的成功概率有多少。但他看见远处无数的绿光接连亮起来又灭下去，也就是说，有无法估计数量的怪人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搜索着他们，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躲避。幸好靠近小楼他们的绿光就只有眼前这一盏。
绿光在推车旁边停了下来，一张恶心的脸似乎很好奇地朝里面打量。小楼捂住嘴的手按得更紧了一点，另一只手将盖在身上的床单缝隙死死压住。幸好这种怪人的视力很差，像是得了白内障一般的浑浊眼珠翻了几下，就重新直起弓着的身体，准备离开。小楼松了一口气。
这时，昏迷中的齐铭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已经离开的怪人听见动静，又停了下来，似乎在侧耳听刚才的动静是从哪里传来的。小楼慌忙把齐铭的嘴捂上，心里暗骂这个缺心眼儿的，昏了还不消停。但怪人只是一直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地发出怪声，似乎并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打算。小楼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远处的绿光突然密集起来，本来游走在酒店各处的怪人聚集起来，朝他们这边移动过来。
操！丫是在发信号！
小楼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此密集的绿光，像是草原上的星空那样堆砌在黑暗中，洪水般朝这边扑来。人在过于巨大的恐惧下反而就释然了，转念一想，小楼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被这群怪人抱着啃，然后和齐铭一起去地狱里找夏然玩斗地主。
这么想着，小楼又摸了齐铭一把，决定把他留在推车里朝相反的方向猛推出去，然后自己跳出去与怪人搏杀。齐铭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小楼。等一下，小楼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又在刚才的地方摸了一把，就感觉到齐铭整个人在抖。
小楼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别介，我真是刚醒。”齐铭换了个姿势，似乎是在笑。小楼刚才摸到他的脖子了。
“刚醒？”小楼觉得新华字典的“****”注解里，一定贴着自己的照片。
“真是刚醒，我都没来得及阻止你从套房里出来。”齐铭说：“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自己找死就算了，还把我拖出来当垫背？”
小楼真想扑上去抽丫俩大嘴巴子，也就是说他早就已经醒了。不过小楼没动，因为现在他至少不是一个人了。这时齐铭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小楼扯过他的手闻了一下，立刻感受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齐铭无所谓地摆摆手，撩开床单的边朝外面看去，远处的绿光越来越密集了，而眼前的这个怪人依然站在原地没动。
“擒贼先擒王懂不？这个怪人可以引来所有怪人，说明他是这里的头头。”齐铭说着，又咳了两声。虽然看不见，但小楼可以想象齐铭皱起眉头的样子，被一支箭从身体里贯穿出来，他应该伤得很严重。
不过小楼对齐铭的看法不敢苟同，这也许只是一种联通机制罢了，就跟苍蝇似的，谁发现了臭鸡蛋，就招来一大堆同伴共享美食，顺便结婚生子。
“你丫就是苍蝇的美食，那什么玩意儿来着。”
小楼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齐铭显然没听明白，“啊”了一声，见小楼没再说话，齐铭就自顾自地说：“膝盖有伤就给我好好呆在里面，我去会会这群幺蛾子。”
说完，也没等小楼反应，齐铭一跃跳出推车，将小楼朝相反的方向猛地推出去，然后径自朝第一个怪人扑去。
推车跌跌撞撞地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小楼感觉跟坐云霄飞车似的，接着砰地一声，推车撞在了一面墙上，小楼的脑袋重重地砸在推车的支架上，只觉天旋地转。
稍稍缓过来一点之后，小楼拨开床单朝齐铭所在的方向看去，距离太远，有点看不分明，只见齐铭背朝着自己，似乎是勒住了那个怪人的脖子。而那个怪人就站在这里，任凭齐铭控制住他，没有一点反应。远处的绿光越来越密集，像抱窝的蛆虫似的密密麻麻地叠在了一起。
小楼全身的鸡皮疙瘩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噌噌往外冒，手胡乱摸索着，碰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僵持的氛围让齐铭精神有点恍惚，大量的失血让他觉得嗓子刺疼。他猛地发力，手指几乎整个嵌进了怪人的脖子，但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有绿光笼罩中的耳朵微微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地听什么。
良久，怪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如同在抽屉里放了一整个梅雨季的旧相册，用来固定的金属圈轻轻一擦就落下锈末，霉迹斑斑的页面几乎能长出蘑菇来。
但就是这令人极不舒服的声音，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们安全了。”
2.怪人的名字
齐铭这才反应过来，那些绿光之所以会看起来越来越密集，是因为距离变远的关系。
本来齐铭也没有想过眼前的这个怪人会是什么老大，挟持他只是为了逼迫其说出逃生的路径，但刚才因为失血的关系，意识一直无法集中，所以才迟迟没有想好盘问的方式。
之前这个怪人发出奇怪的声音，齐铭以为他是在召唤其他怪人，没想到信号的作用竟然完全相反。齐铭不知道这个怪人是如何做到的，如果他不是老大应该很难支使其他怪人才对。不过眼下既然断定对方是友非敌，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坐下来好好问清楚一切。
这时齐铭感觉到手臂上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刚想伸手去拍，就听见怪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别动”。
冰凉的液体通过静脉很快贯穿全身，钻心的疼痛让齐铭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是什么？”
怪人没有回答，拍了拍齐铭的肩膀，让他放松。很快，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随之而来，齐铭摸了摸胸前的伤口，发现之前还汩汩朝外冒血的伤口竟然愈合了，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齐铭正在诧异，还想开口问什么，左侧突然寒光一闪，一个飞脚本能地踹过去，对方哎呦一声跌倒在地，手上的餐具刀掉在了地上。
“呦，您来了。”齐铭调笑着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小楼正不明所以地坐在那里。
“你丫有病吧？”小楼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揉着膝盖。刚才的那一箭似乎正中要害，现在一摔，连疼的感觉都没有了。
齐铭见小楼迟迟不起来，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哥们，来，这次换我背你。”
小楼本来还想揶揄齐铭几句，就他那伤，别走着走着尸变了都不知道，但对方没有等他回答，强有力的手臂一钳，小楼就落在了一张结实的背上。
齐铭的肩膀很宽，走得很稳，虽然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小楼没有再多说什么，倦意很快袭来，他竟然睡着了。
小楼的脑袋重重地砸进齐铭的肩窝，他在黑暗中微微皱起眉头，接着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也只有在这没人能看到的黑暗中，齐铭才有资格怀念一下当初与小楼一起戳路口朝女生吹口哨的年生，偷偷想想那段整饬相携过的岁月。那些男孩教会我成长，那些女孩教给我爱，说的就是他和小楼，还有夏然的这种情谊吧？想到夏然的死，齐铭心里一阵莫名地绞痛，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只有刀枪不入的人，才能完成使命。只有伪装成没有弱点，才不会因为利益的争斗，使得他的那些软肋被人当作要挟，最终无情折断。
这么想着，齐铭咬了咬嘴角，就继续跟着怪人朝前走。
小楼醒过来的时候，齐铭和怪人已经围坐在楼梯间侧面一个临时堆放垃圾的小房间里了。三人中间放着那盏发出绿光的小灯，将这个逼仄的小空间笼罩在诡异的氛围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小楼醒过来了，他就默默坐起来，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把你们带到这里，算是对故人尽了一份心。但我不能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怪人的声音刺哑，听起来像是沙鼓的声音。
小楼打量起怪人的样子，感觉极不舒服，也可能是这里空气不流通的关系，那种腐朽的味道实在太重了，以至于恍惚间小楼以为自己被关进了一口棺材。怪人盘腿而坐，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周身白里透着暗暗的青色，密布着纹路诡异的血丝。他的皮肤非常滑腻，但不是那种青春的饱满，而是因为疾病的浮肿被体液涨起来的，变得有些透明，就像是用保鲜膜包起来的剩汤。
更为奇特的是，怪人的手脚比例极不协调，手臂萎缩，大腿上的肌肉却异常发达，就像青蛙一样，似乎是经过某种特殊的训练，为了更适应弹跳。小楼仔细地看着怪人的脚，发现了最不寻常的地方，他的脚趾不是并列的，而是像手一样具有抓握能力。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天生的畸形儿，二是通过外科手术，在很小的时候就将脚趾间的肌腱划开，用钢板卡住骨骼，再辅助刺激性的药物，使脚趾像手指一样能够变长，并且彼此分开，最后通过物理训练，就有可能具备抓握能力。
“既然你什么都不愿意说，那何必还要救我们？你应该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查下去，但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来看，最终还是送死。”齐铭嘬了一口烟，皱着眉问道。
“你们要送死就尽管去，我已经尽了心，黄泉之下不会没脸见那些故人，这就足够了。”怪人冷淡地说。
“其实你很想告诉我们的对吧？像你这样的人，长期生活在黑暗中，没有人可以进行固定的交流，按照常理来说，思维应该会变得迟钝，至少也会心如止水，看透一切。可是你竟然会来救我们，也就是说，你一直不甘心，或者还有牵挂。”小楼试图抓住怪人的弱点，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擅长这个：“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够帮你了却牵挂，也许只有我们了。”
“如果你们真有本事的话，也不用我来救你们了。”怪人挪了挪身子，似乎不想再纠缠于这种无谓的争辩。
小楼还是不想就这么放弃，执着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心不是比有本事更重要吗？”
“到了。”怪人没有再理会小楼，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起身把门打开，“你们走吧。”
小楼看着怪人佝偻的背影，旋即明白大势已去。怪人站起来之后，小楼才发现这个人的骨骼受过严重的创伤，不只是手脚，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似乎都受过改造，身体整个向下垮，仿佛支撑起身体是一件非常困难的负荷，随时都会瘫倒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一个这样的人也许不会有什么未尝了却的心愿了，不再出现在那些他在乎的，或者在乎他的人面前，才是最好的妥协吧。
对于怪人的这种改造看不出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小楼开始觉得自己的推断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把这个怪人折磨成这样的不是什么外科手术，而是某种疾病所致，但以小楼所知，并没有这样的疾病，会把一个人完全的摧毁，却又还让他活着。就算是存在这样的疾病，但要把这么多得了同样怪病的人收集到同一个地方进行圈养，也是非常不可思议又可怕的力量。
小楼觉得这个人之所以会救他们，也许只是为了当年的某种恩泽或者情谊。他提及的故人，很可能就是齐卫或者老爷子，但是按照他身体的变化来看，这些都需要在发育之前实施才会取得现在的效果，这让小楼非常不解，如果所谓的交情是建立在那个时候，齐卫和老爷子应该都还只是偏远农村里满脸泥巴穿开裆裤的小屁孩，怎么会有这种交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