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报纸名为《芜县早报》,在每日将实体报纸发给报刊亭的同时,同样的内容会被更新到其收费网站上,而小楼因为职业的关系把该网站设置成了主页。该报纸在当地具有极高的销量,其刊载的内容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无所事事时的谈资所在。也就是说,这个被警方以高度机密保守的案子,马上就要街知巷闻了。
小楼曾经跟齐铭说,自己之所以可以从密室里逃出来,就是因为那种困住自己的力量有所顾忌,信息时代娱乐的力量不容小视,一个夜夜笙歌的警察突然失踪一定会立刻街知巷闻。但这其实是抱着一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心态,多少有点鱼死网破的意思,如果真的有人把内幕捅出去的话,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电脑桌前的百叶窗后面镁光灯一闪,恍得小楼一阵眼晕。警察的敏锐直觉让小楼未殆片刻,就迅速踏着电脑桌掀开窗户跳了出去,沿着院子前的鹅卵石小径,直奔向花圃中唯一可以藏人的那排灌木丛中。
然而除了跳出来的一只黑猫以外,并没有在灌木丛中找到任何人类蹲守过的痕迹。
天空阴云密布,看不见一点月色。大概是又有新的台风要来了。这种被偷拍的感觉如同遭人暗算,让小楼背脊发寒,在回去的那一小段甬道上,小楼又想起了警校里同样让他背脊发寒的往事。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组织了一场包括笔试、面试、体能技能考核、英语口语等内容的综合毕业考核。这场考核关乎毕业之后的职位及去向,而且每年本科进省里的名额都只有一个。所有同年级的学员,甚至包括女生都在这项考核中各施技艺拼尽全力。在英语口语之前所有的考核中,小楼与大齐的分数几乎不相伯仲,其他竞争者都被他们一起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最后一项英语口语是小楼的强项,谁都以为他胜券在握。然而就是在小楼信心满满地准备考试的时候,他收到了校方关于取消其此前所有成绩的通知,理由是有人检举其以非法手段“贿赂”考官,甚至还附上了偷拍的亲密镜头。后来的小楼才知道,所谓的贿赂是与一位女老师有关,照片上,小楼和这个老师在实验楼后面的长廊上旁若无人的拥吻。
虽然这位女老师年轻有为地入主到毕业考核中一个较为重要的位置,然而小楼事实上并不知情,而且当年的这个吻其实说是情非得已也不为过。他本来有解释的机会的。当时小楼跪在程家老爷子的面前,望着老爷子跳如雷的样子和英子失望的眼神,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后来一切查实,证明在英语口语之前的综评中,该名女老师实际上给了小楼一个较低的分数,完全没有任何偏帮,小楼才算沉冤得雪。但一切为时已晚,去省里的名额已经收入齐铭的囊中,而那些丢掉的名声也再找不回来。这次检举并不是单一事件,那些曾经被小楼拒绝过的女生纷纷趁机添油加醋地阐述了小楼身为一个男性,其拈花惹草的行为对她们情窦初开的心灵所造成的危害,并相继表示这样的败类不应该再留在警界。而男生则开始以“种马”为代号来称呼小楼。
所谓墙倒众人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有齐铭知道,小楼的心里只有夏然。他在无数个夜晚,喊着夏然的名字醒来,然后一个人躲到厕所里抽烟。但就是这样了解小楼的齐铭,最终被证实是检举小楼的人。小楼追问过他很多次,但对方一直选择沉默,甚至避而不见。
校方鉴于事情的影响愈演愈烈,曾经开会讨论过将小楼退学处理。后来是程家老爷子动用了多年积攒的一票人脉,并采纳了一位做传媒的朋友关于“危机公关”的操作策略,贴尽了老脸才将事件平息下。可是最终也因为这件事情一病不起,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
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小楼唯一一次在梦里喊了除夏然之外的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在喊大齐,不停地喊这个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人,他在这个宛若高烧不退的辗转梦境中,看见齐铭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梦魇尽头,被路径另一端的迷雾吞没。
但他没有看见,被他的梦呓惊醒的齐铭,躲进了厕所里,像他从前一样,在黑暗中不停地抽烟。星星生灭的寂静火光,可以燎原。
人从来就只看得到自己的苦衷,却永远不知道别人也有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无奈。而当年齐铭之所以在父亲的遗愿和小楼之间选择放弃小楼,是因为他始终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原谅他没有解释的背叛,这个人就只能是小楼。
想起这些往事,小楼不经黯然,而眼前这个案子的奇特之处就在于,所有相关的人似乎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参与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未曾掌握,但就各方反应来看他似乎又是其中至关重要的角色。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他掌握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而自己却不知道的吗?
这样想着,一推门进屋,小楼就看见吴灰裹着睡袍倚在浴室门外,像一株牵牛花一样缠在卧室门边的那盏欧式立灯上,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脱口而出。
吴灰不语,以她惯有之的素净表情应对小楼的疑问,只是指着地上凌乱的衣服。小楼这才看见自己的牛仔裤下面,赫然压着一个蕾丝边胸罩。
“好吧,我不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很显然的是,刚才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你就没有察觉吗?”他在指有人偷拍的事情。
吴灰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露出笑意。
昨天送走英子之后,小楼明明在酒店门口看见了夏然,可是现在站在眼前的是吴灰,也就是说,他认错人了。当你从背后抱住一个女孩的时候,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个面孔,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悲哀,但如果你是小楼,你就会明白,真正的悲哀其实是你无论抱住哪一个女孩,她们都变成了同一个人。你本能地把所有人都当成那个失去的人,因为在潜意识中已经确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吴灰依然靠在门边,笑容素净,小楼眼前却突然闪过什么,旋即严肃起来,上前两步将吴灰的浴袍扯下来,就像撕下了一张画皮。吴灰惊慌失措地阻挡,但已经太迟了。浴袍抖落,吴灰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职业装露了出来,小楼躬身抢过对方藏在身后的相机,拿在手里拨弄。
“照得不赖。”小楼冷笑着说。
“还给我。”对方嘟起嘴,朝小楼伸出手。小楼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又看见了中学时代的夏然,她们长得完全不同,却又这样相似。
这时电话急促地响起来,英子在另一端催促小楼快点回去,老爷子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小楼隐约感觉到老爷子可能不行了,因为英子的口吻听不出半点感情色彩,措辞言简意赅,甚至匆忙就把电话挂断了。
小楼抽出SD卡,将相机丢还给吴灰,做出一个回头再审问你的表情。路上,齐铭打电话过来,告诉小楼案子上了报纸的消息,并让小楼不用担心,他已经以公函的形式勒令《芜县晚报》立即将所有实体报纸收回,并删除网页上有关童尸案的新闻,幸好时间还早,实体报纸还没有开始正式对外销售,而网络上的内容也仅仅贴上去半个小时而已,在芜县这种老人式生物钟的县城里,应该还没什么人看过。
小楼只是诺诺地应着,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虽然现在的形势,与齐铭合作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然而面对这样一个人,那些往事始终还是挥之不去。即便现在小楼已经可以唤对方一声大齐,但有些事,就像少年时顽皮地和玩伴一起用石子打碎了邻居家的窗玻璃,即便后来在父母的责备中替人家换上了一块新的,但也始终和原来的那块不一样了。
到达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开门的保姆见是小楼,笑脸盈盈地去唤英子。也是,小楼的确很久没回来过了。自从大学里的那件事以后,小楼就很少回家,他实在无法面对躺在床榻上的老爷子。而且自打小开始,老爷子就不怎么与小楼亲近,那时候邻里热络,还总开玩笑说小楼是捡来的,与当爹的这般生分。
小楼刚想开口询问情况,英子却少有的沉默寡言,只用眼神示意老爷子在房间里等他。小楼知道有事,看了英子一眼,就径自进卧房里去了。
见小楼进来,老爷子艰难地伸出如同碳柴般干枯的手,暴突的血管蜿蜒在上面,骇然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小楼急忙迎上去,用手巾将父亲嘴里流出的浑浊液体擦干净。短短数月,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时间果然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你……你一直……想知道……玉坠……”老爷子大口呼吸着,仅仅这几个字,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然而小楼明白,他是要告诉自己那块传家玉坠的事了。看来,老爷子已自觉生命即将为之的背弃,而他的话,似乎证明了小楼之前的猜测,有一些信息是幕后势力以为小楼知道,但他自己其实一无所知的。小楼很自然地就联想到老爷子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
老爷子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盒录音磁带,小楼急忙去接,可老爷子却死攥着不放,硬是摆脱小楼的手,自己亲手将录音带放进了小楼的裤子口袋里,并用尽全力拉了拉衣服的下摆,将裤子口袋盖好。小楼突然想起小时候,老爷子给自己零用钱的时候也是这样。当年的红色风暴中老爷子受过批斗,后来家境一直清贫,但却对小楼非常慷慨,总是希望能给他最好的。
“这是——”老爷子憋了半天,终于挤出这两个字,接着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浑浊的液体从口腔间涌出来,涣散的眼神逐渐散开。
小楼急忙去叫保姆,老爷子在一旁用尽全力地伸着手,看起来像是要阻拦似的,但小楼知道,他只是呼吸上不来难受的。这个保姆从前是个护士,后来丧夫失子,就做起了全职保姆,对于老爷子的情况她已经非常有经验了,麻利地抽出针管打了一针,一切迅速处理妥当,老爷子惊恐地瞪着保姆,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小楼摸了摸揣在口袋里的录音带,打量起这间房。这里曾经是老爷子的储物室,小楼记得自己小时候,这里一直都是锁起来的。男孩总是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老爱幻想里面是不是藏着宝剑和时光机,可以让他像蝙蝠侠一样拥有拯救世界的能力。老爷子病后,这里被特意腾出来,小楼才知道里面放的原来都是用来纪念他那个年代的旧物,借以缅怀往昔的峥嵘。其实最大的宝物有时候不是追逐未来的阳光,而是散落过去的记忆。
这几年来,英子都住在原来的那间房里,说是老爷子需要清静,又为了照顾起居,特意托熟人找来了这个保姆,住在老爷子这个套间外面的小单间里。
床头柜上用怀旧的绿色厚玻璃盖着几张当年的照片,主要是老爷子上山下乡时期的,但只有出发时和回来后的照片,其中的过程似乎被有意隐去了,想来大概是一段不愿再提起的艰难记忆。出发的照片中,老爷子挤在一群热血青年中间,胸口佩戴着大红花,在解放卡车上英姿飒爽地朝相机挥手,然人难免想起那个叫作峥嵘的词。听与老爷子一起共事过的人说过,当年的他也是英气十足的。
桌子最角落的位置上,展开放着老爷子和英子的结婚证,也压在玻璃下面,和这些照片一起成为记忆的证明。程建国与宋庆英,这两个带有时代意义的名字,就像这名字所代表的那个时代一样,渐渐被时光摩挲成纪念的颜色。而现在的他们,都已经在岁月的消磨中,如同这些富士老照片般褪去了光泽。
这时小楼发现那个保姆还站在自己身后,不知道在干什么,见小楼看她,匆忙把伸在老爷子被子里的手抽出来,有些慌乱的出去了。小楼摸索了一下被子,什么也没发现,从保姆刚才伸手进去的地方,刚好能摸到老爷子的手。
小楼正在奇怪,再一回头,就看见了被绿玻璃压在角落的一张照片,日期写着1972年12月,就时间推算正是老爷子刚到芜县山区的时候。照片上的知青一共有五个人,背景是武夷山脉绵延起伏的十万大山。
这张照片应该是他们进山之前照的,拍得不好,有些虚焦。但小楼还是一眼就找到了站在最左边的程建国,齐铭的父亲齐卫站在他的旁边。目光接着移动,接下来出现在小楼眼里的几个人,让他第一次接触到了一些这个事件背后的东西。
几个知青的姿势显得有些局促,背包堆在后面,应该是随身物品和进山用的设备。站在最中间的女人化了妆,神态也与其他人不同,显得非常干练,还有一点微微的高傲,小楼的目光立刻就被她吸引了。再仔细一看,这个人竟然颇有几分像吴灰。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接下来的联想就变得合情合理,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吴灰的母亲,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上海腔,好像叫吴宁。英子的社交圈非常窄,她帮小楼介绍对象的途径,也许就是老爷子的故友,这似乎也从侧面增加了“吴宁就是照片中的女人”,这个推论的可能性。
照片上剩下的一男一女小楼没有见过,只是觉得这个站在最右边的女孩目光有点呆滞,衣服也最特别,在那个时代的知青里,穿白衬衣和西装短裙的女孩简直就应该抓进博物馆(或者动物园)给人参观。看来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出国留学回来的。而那个男孩,被衬衣女和吴宁夹在中间,显得非常不自在,头也微微低着,脸上的阴影很重。虽然看不清楚,但小楼还是可以肯定,这个人应该不是侯念慈。
从照片的背景来看,的确是进山前照的,几个人身后那条蜿蜒的小路说明了这一点。但仔细观察周围的地貌,又可以看出,附近的一定范围内应该没有车辆可以行使的路,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并不是他们坐着东风大卡刚刚下车时照的。所有这些综合起来,就可以得出一项非常有意义的结论:还有一个人。
小楼曾经从英子口中听到过关于老爷子知青生活的转述,当年英子学习好,上了大学,没有当过知青,所以年轻的时候对老爷子的经历非常好奇,但他也只是潦草地提了几句,就迅速转开话题。后来英子不问了,只是有时候看见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谁叫都不理的时候,会自顾自地抱怨几句,说这上山下乡,可把着五个知青害惨了。
对,是五个。
老爷子告诉英子的短暂故事中,只有五个人。
小楼立刻拨了一个电话给齐铭,他需要确认一件事情。然而对方给了他一个让人惊愕的答案。
为了避免错误判断,小楼又打电话给吴灰。电话很快接通,虽然两个人只认识了一个晚上,但小楼还是很快就从她口中套出了他要的答案。
五个人。
答案依然是五个人。
本来老爷子刻意隐瞒其中一个人的存在,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个人和老爷子的关系非比寻常,很可能是个女人,而现在所有的知青都刻意隐瞒最后一个人的存在,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一种,那就是那个人没有活着回来,而且他/她没有回来的原因,是难以启齿的。
这群知青进芜县山区的时间是三十年前,与顾南城推测柜子里童尸的死亡时间是雷同的,也就是说,这一切可能已经连成了事件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