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飞博浪沙先起,弩注钱塘潮亦停。
回首河山空血战,只留风雨响青萍。
——明·张苍水
刚才还风光明媚的贺兰山巅,转眼间阴云密布,整个苍穹如失天柱,黑压压的扑了下来。狂风不知从何处叫嚣着卷起,细细的霰粒如刀,砸在太平道临时的营帐上。
贺兰山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天然关隘,太平道扼关口布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卫关口的,是二当家秦穹。
他终于也感受到了十年前向燕云站在雁门关上的滋味,逃不开,战不胜,明知为虚名一死的无趣,偏偏不敢后退半步。
秦穹暴躁起来,左右的属下都在身后的帐中躲雨,他却伫立在风雨之中,死死盯着黑漆漆的山下——她究竟什么时候来?
风起,群山呼啸,如悲歌,如冷笑。
“二哥”,身后,号称“江湖军师”的徐陵风走了上来,“别等了,今天这个风雨,只怕他们不会来了。”
秦穹却怒道:“老三,你说,我们这算怎么回事?你不是韬略无双的么?难不成我们就要在这里等死不成?”
徐陵风道:“这是大哥的意思。”
秦穹闭嘴了,恨恨顿足,他的衣衫已经湿透,在风中撕扯褶皱着,“走吧走吧!”他叹了口气。
“二爷三爷——”忽然一名弟子急冲冲地跑上,山高路滑,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口中却高叫起来——“向燕云!向燕云拜山!”
轰隆一声霹雳,将乌木似的天空暴烈地扯开,那弟子的声音淹没在天地的威严里,但刚才的一声吼叫却被无数人低低的惊叹传了出去——向燕云拜山。
看来今天这场雨来势不轻,又一个闪电震撼着山巅,那一瞬,有如白昼。秦穹的手握紧了金锏——五十丈之外,一个白衣女子当风而立,黑发如墨,在风中散开。
“秦二当家,久违了。”向燕云仰首道,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开,在雷声中,清晰明白。
该来的,总算来了……秦穹也迎了上去:“向盟主。”
向燕云身后,一左一右护卫着两名男子,左边那个二十七八岁年纪,难得的眉清目秀,嘴角挂着戏谑,手里不住把玩刀头的圆环;右边那个年纪已经不轻,但风雨之中,却敛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儒雅之意。两名男子身后,却是整整齐齐地数百人行列,这山路极是南行,但是他们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竟似乎是天降的神兵,连泥水也没沾上多少。
“天鹰卫越龙沙,冰风使敖楚狂。”向燕云示意:“二当家,你是带我们上山呢,还是现在就见过真章?”
秦穹缓缓提起金锏,正要开口,就听山头一声长唤:“有请向盟主山上说话——”
传话之人显然内力也颇为充沛,秦穹只得举手示路:“请!”
向燕云缓缓举步,走得沉稳而小心,经过关口之时,忽的一个呼哨,左右两侧,两票劲装弟子不知从那里跃出,各持刀枪,封锁了关隘的出入。
秦穹一急:“向燕云,你——”
向燕云却笑笑:“秦二当家,今天风云盟和太平道自然要做个了断,这关口我不锁死,你也会封堵,既然如此,还是我来吧。”
她挥手,两翼的弟子一拥而上,太平道守关之人虽然不多,却也挥刀挡了上去,向燕云含笑而立,似乎料定了结局。
“轩辕旗,名不虚传!”秦穹咬牙喊道:“罢了,各弟子退后!大家上山!”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好端端地放弃这个机会,难道,大哥对向燕云真有必胜的成算?
挡在向燕云面前一名弟子犹自不情愿,犹豫着将刀尖指向向燕云。
向燕云伸手,双指扳着刀尖,轻笑,“你们大当家请我上山,怎么,没听见么?”当的一响,刀锋已经被生生扼断。
这手功夫一露,再不敢有人阻挡,向燕云一马当先,向山顶大帐走去。只见群山环抱,有如无头的刑天,双臂微张,舞干戚而立。
乌顶的营帐内,太平道大当家卢别风坐在正中交椅之上,静静看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秦穹躬身:“大哥,他们来了。”
向燕云仰首看着那人,眼中有热泪盈眶:“大哥,我们来了。”
卢别风嘴角扬起微笑,他正是……虬髯客。
只是今天的虬髯客少了一蓬虬髯,显得年轻了许多,也俊秀了许多。
“燕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含笑,站起身,举手示座。
向燕云没有动,只是低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那天我看见太平道的人潜入苏察宫内,就已经开始怀疑了,苏察没那个能耐找到你们的人,而汉人,绝不清楚苏察和咄苾之间的事情。只是那个时候,大哥,我不敢怀疑你,没想到……你还是进了我的行营,还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卢别风点点头:“燕云,我从不想杀你,你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向燕云向前走了几步,仔细打量着这个十年来如兄如父的男子:“自从我武学有了长进,我就明白,大哥,那天你从千军万马里救走我,我一直在想,你如何知道太平道的计划,又怎么有那种神通——你找到我,找到李靖,找到咄苾……每一个可能利用的人你全都笼络了,你,你不累么?”
卢别风从袖中摸出一副胡须,随手抛开——东海虬髯客,何等欺天的一个秘密。
秦穹,徐陵风和骆寒面面相觑,也被这秘密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卢别风目光中甚至有了慈爱之色:“燕云,你可知道,这十年来,我每天都等着你想通,等着你点头和我合作,但是我等不及了。今天,是我五十大寿的日子,大哥……就要老了。”
向燕云没有说话,忽然疾声道:“罢了,卢大当家的,既然我已经来了,你就划下道吧!”
“划下道?”卢别风失声大笑起来:“向燕云,到了现在,你还叫我划下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贺兰山么?我等你已经够久,既然你不肯动手,嘿嘿,老哥哥就动手了!”
向燕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如何动作。
卢别风忽然一转交椅的把手,大帐四周一起射起黑烟,向燕云不等黑烟弥漫,寒阒枪横扫千军,砸断了正中一根支柱,接着扑硕一声刺入柱内,全力一挑,将半个营帐几乎都挑了起来,越龙沙向左,敖楚狂向右,一人扯着帐篷的一边,左右一带,将帐篷整个掀开,只留下卢别风所坐的一角。
就在黑烟燎起的同时,卢别风的交椅向地下陷了下去,两扇石门缓缓闭合,他得意的声音从地底缓缓传来:“向燕云,整个山头已经埋了硝石火油,你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下山——你休要怪我,我给你的机会实在太多了!”
向燕云死死咬住嘴唇,但不是害怕,更不是急躁,只是悲哀——
徐陵风武功最弱,已经倒在地下,好不容易逃脱的秦穹和骆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的大哥,竟然就这么走了——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想法:兔死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们不过是走狗罢了,甚至太平道也不过是工具而已,卢别风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整个天下。
夸刹刹——又一个霹雳,群山几乎都在颤抖,暴雨终于落了下来。
向燕云依旧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闭合的石门忽然又打开,卢别风一跃而出,气急败坏地喊道:“向燕云,你!”
向燕云一笑,甚至有些凄然:“大哥,你教我的,你自己都忘了么?”
……燕云,只是,此去之后,你牢牢记住,江湖险恶,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明白么?
她终于明白,只是,对彼此而言,是不是都太迟?
向燕云拍了拍手,道:“好了大哥,该结束了。那天你走之后,我就叫咄苾派人寻找贺兰山上的机关——他们都是本地的牧民,你大兴这么久的土木,找到出口实在不是太费力的事情。我本来想在机关里在布置暗器,但是只是堵死了通道,等你回来。”
卢别风惨笑:“丫头,你还真是长大了。”
向燕云又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把硝石火油埋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但凡埋下引火之物,总要留下通风口,我只是派人把通风口稍微做了点手脚,把原先防水的遮盖都去掉了而已。”
她在暴雨中微笑着,风太大,长发在空中纠结,如传说中的山神。
“你看,多大的雨啊……”她随手一指,“大哥,现在什么火石都该湿透了,火油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我等这场雨,等了好久啊。”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样,每一步都在和过去决裂。
卢别风忽然叫道:“你别过来,向燕云——好,算你出师了!你可知道,我本也是东海上的王啊,可是凭什么汉人就一次次掳掠?我的子民就要供奉上珍珠珊瑚,供奉上我们的血肉?我在中原三十年,一手组建了太平道,我在想,有朝一日,我夺了天下,必定要让四海太平!”
向燕云冷笑:“又是天下太平!”
卢别风的头发贴在脸上,显得极其苍老,他苦笑一声:“成王败寇,向燕云,我没什么好说——”
向燕云摇头:“罢了,我们的恩怨也该了断了,只要——大哥!”
她忽然冲了上去,越龙沙连忙喊道:“盟主当心!”
向燕云不管不顾,已经拉住卢别风的身子——他依旧挺立不倒,只是口鼻七窍一起流出了黑血,眨眼间就被雨水冲落,又不住地流了出来。
向燕云一把抱住他身子,嘶声道:“大哥——只要你不和我为难,今天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她的眼中终于有泪水涌出,一滴一滴落在卢别风脸上,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哪是鲜血。
卢别风睁开眼,连眼角也有了鲜血,喘息着道:“妹……妹子,大哥,败不得……败不得……”
向燕云终于痛哭出来,她恨过他,却不怪他,是这个人救了自己的性命,教会自己一身武艺,她自幼父母双亡,早已把眼前这个人当成唯一的兄长。
她一掌贴在卢别风胸口,将内力源源不绝地送了过去,越龙沙只是握刀,提防卢别风还使什么诡计,再突袭向燕云。
“大哥……”向燕云轻轻喊着:“大哥你睁眼看我,你听我说,我今天上山早就想过,只要你喊我声妹子,咱们的事儿,我再不提起……大哥——龙沙你退下,大哥不会再出手了!”
向燕云的白衣,被染成一片淡红,她只顾将内力拼命送去,眼泪竟然比暴雨还要汹涌,一声声喊着,只盼哥哥可以回魂:“大哥……我没有亲人了……你撑住一点,我们回摩天崖,什么都不管了,大哥!”
卢别风伸出手,轻轻握着向燕云的手,苦笑道:“好妹子……好妹子……你心肠真软,必定要……吃亏的……去吧,去找咄苾……大哥对不住你,我若不是什么王驾,多好……妹子,你知道么,我常常想,我真有你这么个亲妹子,就好了……来生吧,我认真做一回你大哥……咄苾敢欺负你,我饶不了他!”他咬牙,将向燕云的手推了开去,内力一断,最后一口硬续上的气也跟着断了。
向燕云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呼唤出来,一道鲜血顺着嘴唇流下,划在苍白的面颊上。
忽的,她全力一拳砸在地上,泥土蓬地四溅开来。
“大哥!这是为什么啊——”她仰天长啸。
暴雨还在倾盆,风云盟和太平道的弟子们都低着头,看着他们的首领一动不动,几乎化身为石雕。
没有人会想到,这场决战,竟然是如此的结束。
虬髯客!
卢别风!
他究竟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再没有人知道了……
贺兰山下百里,咄苾坐在马上,似乎感受到了向燕云的愤怒,不甘和痛楚,几次想要握刀冲上山去,却终于守着约定,没敢挪动半步。
“特勤!他们下来了!”一旁的千夫长阿加拖力高兴地喊了起来。
“朵尔丹娜!”咄苾狂喜,拍马迎上,脸上的笑容却僵硬了——他看见了朵尔丹娜怀中,虬髯客已经僵硬的尸体。
朵尔丹娜的脸上,如此的绝望,如此的悲哀,从前即使身负重伤,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虚弱和无力;咄苾被她前所未有的样子吓坏了,一把揽住她的肩头。
朵尔丹娜没有看她,只是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们……他们,都怎么了?”
咄苾只觉得一阵心痛,低头道:“跟我回家朵尔丹娜,跟我回家!”
“回家?”朵尔丹娜扬起满是泪水的脸,“然后呢?马踏黄河?一统天下?四海太平?”
咄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放心,你已经失去了阿爹和大哥了,你不会再失去我的。”
朵尔丹娜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
咄苾微笑着:“我想了很久,朵尔丹娜,我不知道能不能让天下太平,但是我可以让突厥的臣民太平——你放心!”
暴雨……渐渐停了。
乌云裹起了一层金边,他们知道,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