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行人欲渡溪,千行珠泪滴为泥。
已成残梦随君去,犹有惊乌半夜啼。
——唐顾况
火光冲天。烈焰舔着小半个太原城,毕剥作响。
蛤蟆屯是东坊一处里巷,错落着十几户人家,全被烈火吞噬,不少人捧了水桶面盆前来救火,但无异于杯水车薪,很快就放弃了努力,围在火场周围,纷纷的议论。
“这样的火势,恐怕是有人动了手脚。”虬髯客道。
越龙沙却是猛一顿足,提身向正中一处宅院跃去,嘴里大叫:“舒先生,出来呀!”
虬髯客冲着李靖努了努嘴,李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人群中错杂着十余名看客,面无表情地等着火势蔓延,他们二人心思何等细密?当下明白过来。
两人不动声色,佯装看火,向正中的黑衣男子靠了过去。
就在此时,越龙沙又飞奔了出来,手里抱着个婴孩,惊吓之下,号哭个不停。虬髯客多少有些奇怪,张文千已经四旬开外,这孩子想必是他幼子,天见可怜,逃过这一劫。
“张大侠李公子快帮忙!”越龙沙大叫:“舒先生他死活不肯出来——”
虬髯客接过孩子,向李靖怀里一塞,一手提起越龙沙,猛一提气,竟跃过众人头顶,飞鸟一般直穿入火。
这手功夫一露,一边旁观的“闲人”脸上顿时显出惊诧的神情。李靖惊觉,觊觎火场的原来有两帮人,一左一右互不相干,适才所见的黑衣男子双目不瞬地盯着李靖手中的婴孩,李靖暗自提防,向后退了几步。
却说虬髯客纵入房中,闭着气闪过浓烟,只见白天所见的张文千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竟象是被人刑讯逼过口供。他身边斜倚着一个女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衣衫半敞,露出一点****,少女般的雪揉玉琢,她头上额上衣衫之上满是鲜血,一旁的柱子上也被染红一片,想来这位就是萧沉香萧娘子,不甘受辱,一头在柱上碰死。
舒易酒整个人如被雷击,跪在一边,火舌眼见舔着衣衫,他却连避都不知道一避。
“舒先生,快走啊!”越龙沙又急忙去拉他。
舒易酒猛一挥手,将越龙沙甩了出去,声音里不带丝毫生气:“滚开!沉香死了……我该死……我该死啊!”
虬髯客知他心中内疚之极,但越龙沙武艺已经不凡,舒易酒轻轻巧巧甩开他手,看来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念之间,虬髯客已经有了定夺,伸手向萧沉香胸口摸去。
舒易酒果然当即跳了起来,一拳向虬髯客头上砸过,怒吼:“你干什么?”
虬髯客一手按在萧沉香胸口,一手在舒易酒脉门一划,化解了他的力道——这舒易酒内力充沛之极,若非此时极怒攻心,只怕未必就躲得开。
“萧娘子还没死,快跟我出来!”虬髯客一手抱起萧沉香身子,冲出火圈,那舒易酒又惊又喜,俯身抱起张文千的尸首,果然也跟了出来。
屋顶大梁已经一根一根砸落,他们再若不走,只怕当真出不去了。
虬髯客本来只是出于无奈,要救舒易酒脱险,但是抱起萧沉香,心中却是一喜——她身子已经冰冷,但隐隐有一线游丝未绝,当真未死。虬髯客医道本是圣手,向燕云那等伤势也医得生龙活虎,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心中便有了定数。
李靖看见他们出来,一口气才算长出。
围观之人居然还不肯走,虬髯客已经动了真火,难不成他们以为自己是死人不成?
舒易酒一头长发被燎个干净,他扑了上来,抓着虬髯客衣袖,连声音都在颤抖:“张大侠……你,你救得活她,是不是?”
虬髯客已将内力透入萧沉香奇经八脉,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死死盯着萧沉香的脸,忽的,见她睫毛一动,喜道:“成了!”
舒易酒喜极,忙扑了过去,本想推开虬髯客,又不敢,只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萧沉香缓缓张开眼,虬髯客与李靖不禁同时一惊——初见这个女子,蓬头垢面,又一身的血污,只觉得她姿容也是平平,当不得心目中的美人儿形象。但是,她的眼睛一睁开,整个人似乎开始焕发奇异的光芒,即使是污血也挡不住气韵的流淌,眼波一转,流光飞舞,身边的男子几乎止住了呼吸……
这样的女人,居然还有人可以下手?
萧沉香挣扎着想要说话,鲜血却从口中鼻中涌了出来。
虬髯客沉声道:“张夫人,你万万不可开口,你头颅已经受了重伤,快快闭目调养。”
萧沉香却摇了摇头,挣扎着吐出两个字:“红拂……”
舒易酒急得满头是汗,连连点头:“我明白,走遍天涯海角,我一定帮你找回这孩子!”
萧沉香一急,似乎有许多话要脱口而出,但涌出嘴角的全是紫红的血块。
舒易酒几乎哭了出来:“沉香……我求你,莫要再开口!”
萧沉香眼角一滴泪滑了下来,在血痕中滑出一道洁白细腻的痕迹,又喃喃:“相公……”
舒易酒眼泪终于落下,忙将张文千的尸首移了过来,强忍着哭腔:“沉香,文千在这里,在这里,我再不敢打扰你们,你,你,你要活过来,去见红拂。”
萧沉香用尽浑身力气,抬起手,指着自家的宅院,双目睁得浑圆,喊出第三个词来——“寒阒”!
舒易酒忍不住掩住她口,道:“沉香你不要再开口了!那枝寒阒枪惹得麻烦还不够么?沉香!沉香!”
萧沉香的气息,已经断了,抬起的手落在夫君胸口,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再不放开。
虬髯客无力摇头:“她……她无意求生,舒先生,在下无能为力了!”
舒易酒的怒气倏地爆发,忽然站了起来,叫道:“杨素!你这杂种!还有你们,找死——”
他身形如同鬼魅,准确无误地落入人群之中,双掌一分,竟已击中两个男子胸膛——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舒易酒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连举手抵抗也来不及,双双倒在地上,胸口几乎如同折断,头颅和上肢软绵绵挂在一边。奇怪的是,他们的血液似乎已被冻住,竟一滴也没流出来。
暗藏的杀手这才惊觉不好,四下逃散开,舒易酒缓缓提起手掌,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把抱住头,痛哭失声。
另一边的黑衣男子见到此情此景,也缓缓向外退去,李靖一跃而前,冷冷道:“阁下什么人,留下吧!”
那人抬起头,也是个中年男子,面容颇为奇伟,低声道:“李药师名不虚传,在下不过一时好奇,从未得罪张氏夫妇,你又何必——”
他的话忽然顿住——不远处,越龙沙死死盯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缓缓拔出了刀。
“李公子让开。”越龙沙的声音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刀尖指向那人:“这个人是敝盟的生死大仇,李渊,你来得好啊!”
太原李渊!
两年前,风云盟盟主向北天被李渊暗算致死,一同殉难的,还有整个天鹰卫。
越龙沙的父亲,二叔,和无数好友,是死在这个人手下的;几乎整个风云盟都被这个人毁掉。
越龙沙冷冷,撮唇尖啸,锐利的声音划破长空,不知几里开外,竟也有了响应。
“原来是越卫长的公子。”李渊道:“你以为,我怕你天鹰卫不成?”
越龙沙也不回头,只大声道:“冰风使敖楚狂,大敌当前,还不快来!”
风盟四位风使之中,冰风使敖楚狂最为神秘,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当年十九路黄泉剑指打遍大江南北,也不知多少人闻风丧胆。更兼此人相貌俊朗,诗酒双绝,昔年随向北天打天下,不知惹了多少女儿痴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犹自抱着头的舒易酒身上,他听见“敖楚狂”三个字,浑身一震,慢慢抬起头来。
李渊却是一惊,忽道:“快走!”
越龙沙一刀劈过,四名侍卫一起围上,挡过越龙沙的杀着,他一刀紧过一刀,两名侍卫已经倒下,剩下两个却发疯般缠斗上来。
“我去看看!”李靖忽然向着李渊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虬髯客没有拦他,也没有帮他,眼光一片深邃。
围观的人群早就散了个干净,但空中往复尖啸声不绝于耳,四面八方都有人围聚,不多时已有三四百人。
虬髯客暗自赞叹,这越龙沙离开摩天崖时只带走了一百二十七人,短短两月,就有这样的壮大,这个小子虽然鲁莽年轻了些,确实是人才。
越龙沙反手劈倒二人,回身怒道:“敖楚狂,你为什么不动手?你不知道他是李渊么?”
“沉香死了……”舒易酒低着头,毫无生气:“龙沙,你替我回禀盟主,冰风使敖楚狂……死了,死了……”
“你说什么?”越龙沙本来怒气冲天,这回被他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要帮张夫人找红拂的么?”
“笑话,你道我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一个丫头么?”舒易酒冷笑:“红拂一直都在杨素府里,我只是怕沉香难过,不肯告诉她罢了。”
他低头看着萧沉香:“我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十年前我见沉香第一眼,就知道此生再也离不开她……她有夫君,文千是好人,我不敢打扰,但是……我要见她……”
他忽然抬起手,向头顶击去,虬髯客一直留心,一把抓住他手腕,大声道:“慢着!”
“你不为你的沉香报仇了么?”虬髯客低声道:“难道你要那寒阒枪落在这些人手里?”
“够了!”舒易酒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因为那柄寒阒枪,沉香才——”
虬髯客摇头:“敖楚狂,我久仰你的名头,只是你太没出息。我且问你,张文千名士风流,为什么不容于世?萧沉香一代红颜,怎么就要命薄黄泉?”
舒易酒抬头,答不出来。
虬髯客接着道:“你爱着你的沉香,只是冰风使,天下有多少张文千,多少萧沉香?这样的乱世逼死多少无罪的匹夫?你一身绝技,却自甘沉沦,不嫌浪费了么?”
舒易酒的眼里,缓缓有了生气。
虬髯客大声道:“敖楚狂,你睁眼看哪!天下就要变了——你们风云盟盟主风华绝代,连我也佩服的很,你难道不想做出些功业,告慰张夫人?”
“我——”
“人家伉俪情深,你跟着殉情,算哪根葱?就算九泉之下,也没有你容身的所在!”虬髯客一把握住他手——“敖楚狂,该你做的事情你避而不做,以有用之躯,做无用的牺牲,你哪里算风云盟的人!”
舒易酒抬起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被激发出来,他终于点头,“大侠教训的有理。”
越龙沙大喜:“敖大哥,你一躲十年,也到了重出江湖的日子了!”
敖楚狂四下看去,一旁的天鹰卫士各个喜不自胜,齐声道:“恭迎敖风使重回风云盟!”
“诸家兄弟……好!”
站在众人眼前的,再不是易酒居的风流才子舒易酒,而是一柄封鞘十年的宝刀,正一丝一丝展露锋芒。
冰风使,敖楚狂。
他伸手道:“刀来!”
越龙沙忙将佩刀递了过去。
“那些人死守在这里,就是想看看寒阒枪究竟何处,哼——”敖楚狂忽的一刀斩去,一段焦炭被披开,随即又是一刀:“只是就凭他们,找到寒阒枪,难不成就用得了么?”
“刻”地一响,刀刃似乎被什么阻挡,敖楚狂手腕微微用力,焦木已经四分五裂——漆黑的木屑之中,端端正正躺着一柄枪,通体透明,如同用冰雕成的一样,虽然还有数步的距离,众人却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枪柄比起寻常大枪细了一半,但入手却重了三分,敖楚狂道:“这柄枪乃是上古的神兵,寒气极重,本身武学修养不足,一旦用起来,反倒会伤身。那……那老酒鬼不会武功,本来要送给我,我却死活不肯要,我当初若是接了,也不至于——”他的喉头一阵哽咽,竟是说不下去。
枪身之上,竟还裹着一层帛书,寒阒枪极寒,竟然护着这帛书未曾焚毁,敖楚狂连忙展开,一看之下,两行泪水便落了下来。
那张素帛缓缓飘落,虬髯客叹一声,拾起看时,上面写着——
楚狂弟如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年重义,唯待来生……此处又补注一行小字,看来还是出自张大从事之手:“小子志之——来生也未必!”弟睹此书之时,想我夫妻已魂归地府。此生得张郎,再无恨矣……枪奉神英,仇归地府,拜恳送此子于西京杨素府上红拂女处。待戮人张门萧离披草书。此书真沉香亲笔,非我逼诱,楚狂大才,必有美人如萧沉香者共迟暮,勿念——最后一行,又是张文千的大作了。
回身看这夫妇的尸首,想二人合作此书时何等颜笑俨然,便是虬髯客,也不禁有些心酸。
“罢了……罢了……沉香有文千兄为伴,含笑九泉!”敖楚狂拭泪道:“张大侠,变生肘腋,敖楚狂不敢留客。我安顿了文千和沉香的后事,就回一趟摩天崖,将这柄枪交给盟主……大恩不敢言谢,日后必当补报。”
这时李靖也回来,显然没有追到李渊,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拱手道:“既然如此,张大哥,你我也就此别过吧,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好!”虬髯客点头:“药师你文武双全,必非池中之物,保重。”
敖楚狂又道:“龙沙,你呢?”
越龙沙哈哈一笑:“敖大哥,你代我禀明盟主,我越龙沙再回摩天崖之时,一定带回去一个完完整整的天鹰卫!见我三叔,问他老人家好,就说他的意思,我明白。”
虬髯客与李靖双双拱手:“告辞……”
敖楚狂俯身,将张文千与萧沉香的尸首一并抱起,越龙沙连忙上前帮忙,却被他挡开,只听他轻轻叹息着,
“是了……告辞……告辞……”
第二日,易酒居的小院不知怎么凭空拆成一堆瓦砾,舒易酒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原的士人常常聚在一起谈论起以书易酒的那段日子,多半还要感慨一声——“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喝上一杯易水寒。”
太原城外的孤山上,忽然出现了一座新坟,坟头不留碑铭,只是离得老远就能闻道一股酒香从泥土中直透出来……
老太原人定会惊呼一声——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