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
就像黑夜始终要走到尽头,迎接白天的笑颜。
那一天,游悠搭上了去城郊的公车。
阿莲住的那条村,在报纸上曾有提及。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阿莲是谁吗?它的家人恐怕也早已搬走了吧。
公车驶离繁嚣的城市。下了车,游悠走进入村的小路。那天花琪珍的DV里曾经播放过的,阿莲被母亲牵着手走过的小路,经历这么多年以后,已经有很大的改变。泥泞的小路早就被铺成了宽阔的水泥路,田里种满了农作物,与DV里灰沉荒凉的画面完全不同。
都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村外的小树林。在白寥寥的天光下保持着暗绿色的静谧,光和影都很淡,隐约流动着潮湿的伤戚。那个鬼广告就是在这里取景,夏季里色调却仍显得阴沉灰冷。
很多年前淹死阿莲的小河仍安静地从小树林边流过。
游悠很顺利地在村里找到了阿莲以前住过的屋子。雯老师跟她说过,阿莲家住在村头,阿莲时常趴在窗口看着小朋友们在榕树下玩游戏……根据这些特征,她站在了榕树茂密的树荫下。
树叶间零乱的碎影打在她的身上。她看到那间屋子已经荒废了。
破旧的木门和窗框,被丢弃的命运,尸体般发臭和腐烂。
这遗弃的旧屋边,村民们冷漠无情地走过。
游悠拦住其中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他五十多岁,应该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阿莲的往事。
“阿……阿莲?!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男人眼神里显出惊异的神情,脸色大变,声音里丝毫掩饰不住心底的恐惧。他明明记得的,却像害怕冒犯了某个禁忌,一言不发地从游悠身边赶快走开了。
第二个被问到的人也是同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们都在害怕着什么,似乎害怕一个死了二十几年的小孩,会回到这个村子里。
再接着问下去已经毫无进展。
游悠看到村里的人纷纷用怀有敌意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些目光泼到身上,像硫酸一样灼得皮肤发痛。她简直能听到那种厌恶的脸孔所代表的声音“你不受欢迎!”“快点离开,你是个带来霉运的扫把星!”
谈及阿莲,是这个村子的禁忌,她却执意要冒犯这个禁忌。幸好现在是法治社会,不然村民肯定高举锄头和棍棒把她像过街老鼠打个半死,再撵出村子。幸亏,谁也没有发起暴动,游悠走近村民们时,他们一黑脸,一转身,清脆的关门声。
结果,游悠根本问不到什么。
就算下次来,也不一定问得到什么。
已经傍晚了,飞鸟的翅膀离别在悲凄的晚霞里。整个世界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夕阳下游悠沮丧的身影被拉成长线。
她出了村。马路上驶过一辆货柜车。站牌下等车的人寥寥无几。忽然,她看到那边有个老人在卖粽子。粽子的香气在黄昏的余辉中蜿蜒飘来。那老人要收摊了,正弯着腰收拾东西。当他偶尔抬起头来,游悠记得那张脸曾经在花琪珍的DV里出现过。
他就是那个在村口卖粽子的男人。岁月的流逝令他满脸沧桑,动作迟缓,从壮年到老年,完成了一个衰老的跨度。
游悠喜不自禁地跑过去,正把凳子放在三轮车上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小姑娘,要买粽子吗?”
“不……”游悠转念一想,改口道:“好,就买个粽子吧。”
老人打开锅盖,锅子里的粽子所剩无几。他挑出其中一个,熟练地剥掉粽子叶,这些动作使游悠想起了旧楼那条街上同样卖粽子的福伯。然后她又联想到了许许多多以小手艺劳劳碌碌地生存在这个社会的小市民。
那些一生平凡却充实的人们……
她正想得出神,老人把粽子递了过来,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和蔼地问:“小姑娘,你好面生,是去那条村子吗?我就住在那村子里。”老人抬起手指指着游悠刚走出来的路口,游悠点了点头。
“你去干什么呀?”老人又问道。
“我去找个人。”
“哦?”老人干瘪的嘴唇溢出一抹笑意。“找谁呀?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
游悠笑了,像只狡猾的狐狸露出笑容。
“我找阿莲,就是很久以前经常在你这里买粽子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经常抱着一颗红皮球……深楚的记忆,更像伤口,在内心细细灼痛起来。老人立刻有种痛苦的表情,他低下头,好象在安抚自己的伤疼。一时间都沉默了。声音像无处安家的孤儿,流浪在空气中。
汽车驶过马路时,把细碎的石子碾压成粉末。地面上人和树的影子,被晚霞拼命地焚烧着。
老人轻轻干咳了几声,患有轻微白内障的眼睛被泪水里的咸涩盐分腌得生疼,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眼泪被带离身体,心里的悲伤却更加汹涌。
啊!这么多年了,他又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阿莲。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并没有像其他惟恐避之不及的村民,老人忧伤地看着游悠,点了点头。
“恩。我认识阿莲。”
“那你知道她的妈妈现在在哪里吗?”
“你是说龙婆?自从阿莲死后,她便被村里人赶出了村。”
“赶出村?为什么?”游悠有点吃惊。
“是阿莲……”老人声音低下去,像用尽力气撬开一副沉重的棺材板,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着疼痛。“自从阿莲死后,村里便出了不少的怪事。先是一场鸡瘟;再就是谁的家门经常三更半夜被敲响,打开却没有人;然后有的小孩哭着跑回来,说看到阿莲在小树林里朝他们招手……大伙儿都认定这是阿莲的鬼魂在作祟,生怕哪天会祸及人命,所以迁怒于龙婆,把她赶出村了。”
如此这般,阿莲和母亲被全村人所抛弃,惟独她今天到来,再度刺激村民们恐惧的神经。
“那,怎么样可以找到龙婆?”
游悠问道。老人抬起望了一下微暗的夕暮,判断着时间。
“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小树林里。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到那里,陪伴自己的女儿。”
黄昏钝重模糊的光感中,一抹老迈的身影蹒跚穿梭在树林里,悲凄的风放逐在橘红的微光中,最深情的呼唤被风卷向带血的天空。
阿莲,我的乖女——
你可知道,妈妈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