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出来,夜下稍凉。
长赢换上一件墨色单衣长衫,腰间也不覆带,头发洗了也没干透,便就这样披散在背后,脚下也已褪下长靴,换上百里渊赠给她的黄桑木木屐,倒也未套袜子,直接光脚穿上。两只手各执一刀一剑,“哒哒”地就踏着木屐回了居室。
指尖方触到居室房门的冰凉,便同时运功以抵御可想而知的屋内的寒冷。
进屋后关上门,房间里淡淡白色冷气缥缈她早已见怪不怪,走到床边,看着脸上,发上,身上,衣上皆附着零零点点白色冰霜,闭目盘膝而坐的公子笙,长赢已渐有冷意。
运功护体倒是还能撑得住,长赢就床旁地上躺下,一刀一剑搁在身边,也闭上眼睛。
每日驱散寒气,是公子笙必行之事。只是神志却是清明,过去总是自己一人在这屋里,连洒扫侍候的婢子也让他难以忍受。如今或是寒毒愈发深了,听着长赢脚下木屐发出单调的声响竟觉十分安心。寒毒发作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因此,若凡才让他寻一个可绝对信赖的影卫。他觉得有道理,也觉得自己选得很好。
睫毛附冰霜,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停留下床下那瘦弱女子身上。她虽从来不爱束发,是小时候留下的坏毛病,白日里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束起。睡着了也像只刺猬,剑不离身。这点,跟他也很像。说起来,跟他相像的地方有很多,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乞丐时,他就发现了。
长赢睡得安静,长发却不安稳地到处散着,公子笙看着她,想起她小时候倔强的模样,一身破烂布衣,瘦得见骨,脸也小的可怜,只有一对圆鼓鼓的眼睛大得很,布着血丝怒看着他大喊:“我还要报仇!”
那时她不愿做他的影卫,她说她忙得很。看着她如今恭顺的样子再想起以前,不觉有些逗趣。还好她留下了不是吗?否则他也再没多余时间去寻另一个合适的人。
现在她也很瘦,比之心砚或者流火,她瘦得不健康。圆鼓鼓的眼睛还是大,却长成杏子的形状,鼻子很小,和唇一样,都是彰显着凉薄。
公子笙鼻子轻出一口气,又闭上双目,心中却安稳非常。
寅时便要午门候早朝,今夜注定是不能怎么睡。待他睁目醒神之时,长赢已经又换上她在东瀛常穿的灰黑色改良武士服,衣袖和裤腿都很宽大,腰带上刺绣不堪入目,听说是流火当年赠给她的,想来那乱七八糟的刺绣也是出自流火之手,好在外套了件长至腿间的宽马甲把腰带遮掉不少。头发松散的低低绑在背后,一刀一剑皆系在同一侧腰间。脚下踩一双没什么装饰的深色短靴。
公子笙问她:“你觉得你这腰带如何?”
她一忖,看了看公子笙又看了看自己腰带,答曰:“甚好。”
公子笙也没回应。
接着长赢替他更上深蓝色朝服,洗漱完毕后,再为他束发,戴上朝冠。她不爱给自己扎头,却在东瀛就学会了替其他人束发,百里渊便是日日使唤她。
一路行出天机阁,格内夜间值守的暗卫仍然在忙碌工作。但碰到他们还是会停下脚步恭敬尊一声“二爷”和“影使”
李靖已夜离阁中,应是办事去了。所以长赢看见御马之人换成了佯装成安乐侯府下人的一名暗卫。公子笙上车后,移开布帘对长赢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长赢抱拳答“是”,然后身影一旋,跳上半空,隐在孤星下,跟着马车向午门行去。
一路急赶,到午门时刚好应卯,公子笙下马车后在已经习惯的众臣的指指点点中挺着英长的身子站在公子弗身后的位置上,跟着队伍上朝去。
“二哥可听说了?”公子弗边走边回头,狡黠的长眼睨着,嘴角斜着弧度。
这声二哥公子笙听他喊了六年,真是一点没习惯。
尴尬一笑后向公子弗小一拱手,问:“王爷所言何事?”
“户部尚书庆禺正妻昨夜命丧府中,死相凄惨啊。”说着公子弗大“唉”了一声,顷刻又复现开始那一邪笑,“二哥当真不知?”
“死了?”公子笙惊道,接着镇静下来也邪邪一笑,“王爷说‘死相凄惨’?如何个凄惨法?剖心?卸首?还是剥皮抽筋?”
“嘘。”公子弗食指靠近唇上叫他噤声,四下随意瞅了瞅,“二哥小心,莫叫人听了你这些话去,又该说你不人道了。”
看着公子弗,笙低头沉默了一下,接着仰起脸来,笑问一声:“是吗?”
弗却缓缓回过身去,不再说一个字。
长赢入不了禁宫,只得寻一处离午门不远的房顶坐下休息。
过了两柱香时间,皇城钟楼鸣响,早朝开始了。长赢眺望远处,红日泛着橘色的光开始慢慢升起了。
突然,眼前出现一只酱鸭腿,油嫩酥脆的皮带着独特的酱香。身后即有声音传来:
“昨天没等到你回绿萼坊,问了别人才知道你回阁里了。”
是流火。
“回京之后每日早朝二爷都叫你跟着,前段时日,你到点就从绿萼坊出去到天机阁接他,今日猜你也在这儿,我就来啦。”
流火坐到她身旁,将鸭腿塞到长赢手里,见自己手上还残留酱汁,便伸进口中,吮了个干净。
“心砚怎么样?”长赢大咬一口鸭肉,边嚼边问道。
“心砚?你怎么关心起她来了?”虽是不解,流火还是想了想告诉她,“昨天晚上不是唱了曲吗?之后就不见她了,很晚才回来。我碰见过她一面,正从外边回来的样子,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公子给了她任务。”
“什么任务?”
“勾引赵修。”
“不。。。不会罢。。。这。。。莫心砚不是喜欢二爷吗?太可怜了。。。”
长赢刚好吃完鸭腿,思虑了半晌,对流火说:“今天半夜在天机阁我收到百里渊的传书。他从西域回来了,也不打算回东瀛,也许会来中原一阵子。你还是不让他给逐日看病吗?”
流火两腿弯曲,以手撑下巴,手肘靠着膝盖,也学她看起远处的日出。
“他的喉咙其实问题不大。他不过是在惩罚自己,罚自己一辈子不能讲话,才不去医治。百里渊,他是不会去见的。”
惩罚?
长赢其实一直不清楚流火和逐日的来历。只是在天炼营相识时,流火整日同她一块儿练剑吃饭说话,是唯一一个不因她是定好的二爷影卫而排挤她的人,两人才渐渐相熟。自带的,长赢才熟悉到那个跟在流火身边寸步不离的哑男孩。逐日替流火打架,替流火欺负旁人,替流火受罚,替流火背黑锅。。。能做的都做过,也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只有越发细致的照顾。
流火一伸手搭上长赢的肩,眼睛笑成一双弯月:“不过有我读懂他沉默中想说的话,也够了,不是吗?”
“是啊。”
太和殿
庆禺悲戚提到家中惨案,皇帝便怒传大理寺卿曹晏严查此事。庆禺立马呈上证据——刻一翠竹的令牌。称,不知此乃何物。更请殿中大臣皆辨上一辨。
众臣仔细端察后均摇头。
公子弗倒是说了一句“此类令牌应是江湖中人所持”。
皇帝闻及此,便转问笙:“永安候在民间生活多年,可识的此令?”
公子弗立即开始注意笙的神态变化,等待他说出这令牌的“出处”。
只见笙略感讶异得抬起头,瞧了瞧庆禺手中的令牌,也茫然摇头:“臣不识。”
公子弗才疑惑地回神思索着什么。
庆禺又急又愤,亡妻在世时虽已人老珠黄,但毕竟与他年少相识,恩爱多年,就算后来,自己先后添了几房妾侍,却也同她相敬如宾。不料,好好的人,一夜便成枯木。他不把那凶手千刀万剐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