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终于彻底变冷了。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看见窗外依然是湛蓝的天空,几乎算是万里无云。太阳挂在天边,发着红色的光。但是我呼气的时候却呼出了一团白气。这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每年的这个时候,高原上就开始冷了。我打开窗子,看到远处的屋顶上,已经枯黄的草上,树上都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东西。我知道,已经结霜了。我们已经不能穿得太少。妈妈怕我被冻,给我套上了一层又一层厚衣服,这让我像个田野里的稻草人,张开了双手就一直都放不下来。
我记得上周我们班里就有人拿着小火盆去上学了。一般情况下,小火盆只有是下雪的时候才用,但现在等不到下雪也用上了。因为实在太冷。这个冷就像突然就罩下来一样,比如前一天我们还在晒太阳,而睡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就冻得硬梆梆的了。我们的小火盆一般都是拿废弃的饭盆改造的,用铁丝串起来像一个马灯一样,可以提着走,里面埋几块木炭,再埋几块土豆或者红薯,可以边暖手边烤东西,等到下课,就可以吃那些烤熟的土豆或者红薯了。
妈妈给我造了一个小火盆,不大,但是很温暖,提在手里不重。妈妈还从在家里带来的土豆中挑了几个不大的放在我书包里,那样的话课间我就可以吃到烤土豆了。烤土豆最好吃的是刚从木炭灰里挖出来,剥开皮的时候,其实那个皮也很好吃,即使老师一再告诉我们不卫生,但大家还是吃得不亦乐乎。
我就提着我的小火盆去了学校。苗苗也提了一个小火盆,很精致,和我的差不多大。苗苗就问我,你看男生的火盆都很大啊,为什么你不拿一个大的?我就说,要那么大干嘛,提着不方便,又不是做饭的。然后我就看到马子洋提了一个跟他的身材一样硕大的火盆进了教室。他一进教室我们就笑开了。有人就说,马子洋,你是把你家灶台都搬来了吧?马子洋就说,你们懂个屁,等下你们就知道大的好处了。
我并不羡慕大的火盆。对我来说,小一点才好,大的不好拿,而且小的还更暖和一点,因为可以把手掌聚拢在火盆上,如果是大的,就显得四面透风了。不过马子洋似乎不在乎这个,在上课之前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堆红薯埋进了火盆里。那么多红薯也就只有他的火盆能装得下了,以至于我们都以为他没带书,就带了一包的红薯。后来看到他从书包里掏出书才去掉了这个怀疑。
整节课我们都在惦记着火盆里的东西,以至对老师讲的内容都有点心不在焉。老师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就敲着讲台咳了一下,严肃地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但是要坚持,坚持才有结果,否则等下不仅吃不到东西,连知识也没学进去,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我们这个老师喜欢用各种俗语,他以为这样比较生动有趣,但实际上他说的那几句我们都能背下来了,反正他也不会说太多俗语。我们也不管他,只是敷衍着拉长声调说,知道啦。然后心理还是挂念着自己的红薯土豆,不时悄悄低头去翻一翻自己的火盆,若看到土豆或者红薯的烤焦的表皮,就狠狠地咽一下口水,完全忘记了课堂上在讲什么。
终于熬到下课,等老师一走,我们就纷纷从桌子底下把火盆给拿出来,各自用一根树枝拨拉着自己等待了一节课的收成。然后就会听到教室里一片呼啦啦的声音,那是被土豆红薯给烫到然后往手里呼气的声音。我埋的土豆不多,只埋了三个。我觉得还应该留几个给下一节课。苗苗在火盆里埋了两个大红薯,挖出来的时候一剥开皮,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扑鼻而来。苗苗把一个红薯递给我说,给。我说,我这儿有洋芋。苗苗说,那不一样,你尝尝红薯嘛。我就接了过来,同时也分给她一颗土豆。
马子洋正在桌子上呲牙咧嘴地挖红薯,他的火盆大,埋了很多红薯在里面,不一会儿,整张桌子都是他的红薯。大家都围过去惊叹着。马子洋就边抖着红薯上的灰,边得意洋洋地说,知道大火盆的好处了吧?那就是能烤很多很多红薯,馋死你们!我们就说,你还吃啊,你都胖成这样了,再吃就走不动路了。马子洋不管我们的嘲笑,他继续得意地剥着桌子上的红薯,边说,你们知道个屁呀,人生来就是吃的,你不吃?别人都给你吃光了看你怎么办,到时就哭去吧!我跟你们说啊,厂里还有个人这么说呢,我的女儿就是我的,我吃了又怎么样?你看,连女儿都可以吃,还有什么不能吃的。女生们听到了马子洋的话,就骂他,流氓!男生们就哄堂大笑。
我就问苗苗,你听谁说过这个吗?苗苗摇头说,我又不是你们厂的,我怎么知道。我一想,也是,我是茶叶厂的都不知道,苗苗怎么会知道。不过这个马子洋从哪儿听来的?
在寒冷的秋末初冬,我们的课表是有变化的,下午放学很早,大家都要回家烤火。老师也要回家烤火的。一般这个时候我们的火盆即使是从早上到下午都没加木炭也不会变冷,我们放学的时候在路上还能暖手。我就提着尚有余温的小火盆,啃着最后的一颗烤土豆慢悠悠地走在茶叶厂的水泥大道上。
路两边的一些树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一些鸟儿就在光秃秃的树枝间跳跃着,发出的叫声不再是婉转动听,而是成了短促凄厉,仿佛它们也怕冷。我走一会儿就啃一下土豆,偶尔还弯腰捡一颗小石子扔一下树枝间的小鸟,看着他们本来聚集在一块,然后被我一石子扔过去四散飞开。
这种天气大家一般都躲在家里。现在也不用上班,因为茶叶厂已经停产了,所以大家都在家里烤火聊天之类的。但是我走到宿舍区的时候发现这里特别热闹,热闹得不正常,很多人都围在楼下,手插在裤袋里或者插在袖子里,饶有兴致地在等待什么。楼下还停了两辆车,一辆绿色的吉普,一辆白色的小车,小车上有两个大字,公安。车子周围站了几个穿着绿色公安局制服的人。我以前很喜欢公安的,喜欢他们的衣服,觉得那个帽子戴上去特别威风。今天他们也很威风,守在车子旁一脸严肃,也不管周围人在叽叽喳喳谈论着什么。
我咬着嘴里的土豆就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人群突然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压低声音说,来了来了。我就朝宿舍楼的大门看去,一个瘦高的男人低着头被两个公安给押出来了,男人手上还戴着手铐。周围的人就说,真是畜生啊,平时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啊?我就注意到那个男人,就是那个“不是角色”的人。此刻他低着头,还是那身蓝色的中山装,只是上衣兜里没有了钢笔。他苍白的脸紧绷着,几乎是被两个公安给拖到了车上。公安身后还跟着茶叶厂的书记,书记一脸严肃,目光阴沉。最后书记也跟公安上了车,不过被手铐铐住的男人上的是白色的小车,书记则进了吉普车里。
车子在人们的猜测中开走了。大家回味着这件事,谈得不亦乐乎。我就问身边一个人,公安局来我们这儿干嘛?这个人就说,当然抓人啊。我问,抓什么人?他就笑了,当然抓坏人啊,你们小孩也要听话,不听话也会被抓走的。我才不信这种鬼话,都说了好些年了,我也没听说有哪个小孩不听话被公安局抓走的。不过,我毫不怀疑公安局的要抓坏人,可是刚才那个人不像坏人啊。平时大家谈话都没谈到过那个人,他也很少说一句话,这算什么坏人?除非是说,不讲话的人都算坏人。
周围的人还不想散去,各自围成几个小圈子在谈论着刚才的事。有人就说,这人哪,是最难猜透的,你以为是好人,诶,你看,结果是这么一个人。大家就附和着,是啊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有人就叹气着,可怜了一个大姑娘,这下怎么过哟。大家就看着这个叹气的人,一起笑他,你去把人家娶了啊,反正你就是个光棍,人好歹也是个女人嘛。被说的人立马青筋暴露,面红耳赤举起拳头作势要打起哄他的人,人们赶紧把他给拉住。他就吼着,你们!你们要遭报应!这样说,不积口德!有年长的就赶紧说,得了得了,大家也就开个玩笑,至于这么认真嘛,散吧,散吧,大家都散了吧,回家煮饭吃去。
楼下的人就在叹气中散去,只剩下被嘲笑的那个人还呆呆地立在那儿。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就问了一下,刚才是什么事啊?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就走了。我就纳闷了,抓坏人又不关他的事,他怎么这样啊,谁也说不得?算了,我还是回家吧。
我家里很暖和,妈妈在火炉里加了很多木炭,木炭烧得旺旺的。炉子上架着一个小铁锅,铁锅里发出一阵阵香味,我一放下书包就跑去把锅盖掀开,原来是熬了一锅小米粥。我就嚷嚷着,妈妈我要吃,我要吃!妈妈就笑着说,赶紧去洗脸吧,洗脸完才能吃。我只好拿起毛巾走到洗脸池洗脸。一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我还是坚持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妈妈问我,洗完了吗?我就说,洗完了。妈妈就提着一个小水壶走了进来,水都没倒,你拿什么洗的?原来还有热水,我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我说,我洗都洗完了你才拿进来。妈妈就说,那好吧,省热水了,有人想洗热水都洗不到呢,你还不要。我就随口问了一句,谁嘛。妈妈就回了一句,对面楼那个女的咯,她真的会冻死了,你还逞英雄不洗热水。
对面楼那个女的?我突然想起来,刚才被抓走的那个男人就住在对面楼,他的苍白高瘦的女儿这下真的要洗冷水了。因为她爸爸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