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害怕黑暗。因此总不敢关灯睡觉,到最后甚至连睡觉都不敢了。我总觉得一闭上眼,整个人间就离我而去,而我就会在黑暗里慢慢告别这个多彩的世界。很多时候我就想,也许死就是跟睡觉一样,只是去了另一个梦里,在梦里我们能飞,虽然飞不高;能跑,虽然跑不快;我们还能变成任何想变成的东西。但是,梦里的一切都不真实,总是给人无限惆怅。也许,所谓的阴间就是那样,什么都能得到,但是什么都不真实,所以,我们才不愿死去。这也是我不愿睡觉的原因。
但是,我不得不一个人睡。我家已经没人了,爸爸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反正不在家里;妈妈还在茶叶厂,没来接我。于是,我就只能一个人睡在爷爷家。爷爷家是古老的木房子。看上去似乎很老了,所有的房梁,屋顶的瓦,都是黑色的,像一块被熏了很久的腊肉。我在老房子里能闻到古旧的气息,沉静而寂寞。
在我还走不动路的时候,爷爷经常把我抱在膝盖上摇着我,他还哼唱着调子古老的歌谣。那歌谣听了让人很困,但是睡不着。爷爷家的空气里就一直给我这种感觉,似乎每一缕透过木头窗子洒进来的光线里,都是古老的气息。
爷爷奶奶在火塘边给我熬药。据说是解蛇毒的。尽管我一再声明我并没有中毒,但他们还是不信。爷爷用一个小罐子装着草药,一下一下在捣;奶奶不断整理着火塘里的柴火,想让它烧得更旺。姐姐凑在我身边悄悄问我,弟,蛇肉好吃不?我摇头说,不好吃,我吃了一口就吐掉了。奶奶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就责备姐姐还要说蛇肉,姐姐吐了吐舌头,跑到火塘边去了。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心想,二勇阿良阿生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都是中蛇毒了。放牛的那个人对我说的。他还问我,你怎么不中毒?我就说,我怎么知道。确实,我也很奇怪。后来想了想,可能是我其实都没吃的缘故吧。回到寨子里的时候我就听有些大人说,晶晶这孩子命大啊,其他人都中毒了,就他没事。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命大,如果是命大的话应该连酒都喝不醉才是。
虽然大家都说我命大,但爷爷奶奶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忙不迭连夜给我熬草药解毒。爷爷是懂得一点草药的,而且我还很佩服他,他能用手掐着掐着就算出别人丢的东西在哪里。我也经常丢东西,好几次我都想让他帮我算算看作业本落在哪儿了,结果招来的是一顿训斥。
爷爷把药端到床边跟我说,喝下去。我闻了闻那药,味道很苦,很涩。就摇头说,不喝这个药好不好?爷爷很严肃地说,不行,必须得喝。我就捏着鼻子,用调羹轻轻抿了一小口。爷爷不高兴了,他说,怎么?嫌苦啊?药哪能不苦呢?全部喝下去。我看了一眼那个碗,一碗的黑汤药。看上去简直比那一碗红苕酒还难以下咽。姐姐就过来说,弟,你必须喝,要不然就跟二勇他们一样了。我就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爷爷说,都死了,赶快喝。死了?这吓了我一跳。爷爷又催了一次,我就一仰脖子,把药全喝了下去。药很苦,喝完之后我想吐,但又不许吐出来,于是就涨了个脸红脖子粗。
等爷爷回到火塘边,我就问姐姐,二勇他们真死了?姐姐笑着说,爷爷吓你呢,怎么会死,不过都昏过去了,不知道现在醒了没。哦,原来这样。看来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躺了一个晚上,我一点事都没有。但爷爷奶奶还是不时过来问我舒服不。我觉得除了头疼之外什么事都没有。而我明确知道头疼是因为喝了那碗酒。以后我坚决不喝酒不抽烟,完全不知道那些烟鬼酒鬼图的什么。天亮的时候,妈妈从茶叶厂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跑到我床前看着我,然后问爷爷,晶晶现在没什么事了吧?爷爷抽了一口烟说,没什么事,寨上其他小孩都中毒了,就他没什么事,这孩子命硬。妈妈就搂着说我,那就好,那就好。
我强烈要求妈妈带我回茶叶厂去。妈妈以为我想上学了,就征询了爷爷的意见。爷爷就说,孩子没什么事了,可以回去上学了。还问妈妈,大成来电了没有?妈妈摇头说,没来。爷爷就蹲下来敲了敲烟锅里的灰,说,茶叶厂,唉,大成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外能受那些气吗?走的时候跟我说,到地方就来电话,这,这现在都没个音讯,我还以为他跟你说了呢。妈妈边给我穿衣服边说,没来电,等回到茶叶厂我问问别人吧。
其实我根本不是想去上学,我想去跟马子洋他们说,老子连蛇肉都吃过了,瞧你们这些胆小鬼,看见蛇就跑。虽然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吃完一块蛇肉。
妈妈不会骑自行车,不可能像爸爸那样把我放在车后面,然后一路飞驰。妈妈牵着我手,我们要走路回去茶叶厂。妈妈问我,能走吗?我就很神气地说,能!然后我们就上路了。以前我和爸爸都是骑车在马路上绕来绕去,这次妈妈没有带我走马路。妈妈说,走马路太远了,我们要走小路。于是我们就只能走小路了。小路不像马路那样宽阔,能看见很多远处的山和草地什么的。小路都是在山间穿行,走过一块田,又走过一块坡,有时还要爬一小段山。还好,高山上的山都不高,不像从河谷里爬上来一样。
妈妈带着我就在弯弯的小路中穿行。一路都很安静,没有遇见一个人,似乎整个世界就只有我和妈妈。我就唱着歌,一路蹦跳着。我把学前班和一年级开始的歌都唱完了,最后就不知道唱什么了。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条小溪,我突然就想起了音乐老师教给我们的《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就大声唱了起来。妈妈就问我,老师教的?我就说,是啊,我们的音乐老师教的,她是女老师呢。妈妈就笑着说,那你都旷课了,你回去她会不会罚你?我说,她都不教我们了。妈妈又问,教别班去了?我说,她不在茶叶厂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们一直在山间穿行。我终于累得唱不动了。妈妈走得并不快,而是慢慢牵着我走。走着走着,前面山坡上出现一个新垒的坟包,坟包上还插着飘摇的死人用的旗子。坟包的周围都是纸花。我们这儿死了人都是这样,坟包上会放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扎了很多纸花,有时还有小孩子,胆子大的那些,就悄悄跑去偷那些死人的纸花。当然,大人是觉得不吉利的。
妈,那儿有个坟包。我就指着山坡上的坟包说。妈妈看了一眼,就吐了三次口水,跟我说,不要去指。我就问,谁把坟包挖在这儿啊,荒山野岭的。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坟包很孤单,因为我记得每次清明节去扫墓的时候,坟包都是聚集在一起的,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墓地,为什么这儿是孤零零的一个呢?妈妈就说,管他哪个死鬼的。
我们从坟包前经过的时候,我下意识就看了一眼那个新立的墓碑。然后我就看到了墓碑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个女的。我觉得这女的很眼熟,就仔细看了两眼。妈妈赶紧拉着我说,看什么看,快点走。我就被妈妈拽走了。走了一段路,我突然想了那个坟包里埋的是谁,是石老师的老婆!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跟妈妈说。妈妈就问,哪个人?我说,刚才坟包里的那个。妈妈就拍了我的脑袋一下,你中邪了啊?老去念叨一个死人,不许念了哈。我就委屈地抿着嘴,不说话了。妈妈说,不要去念叨一个新死的人,何况还是个年轻的死人,会鬼上身的。其实我根本不管这些,虽然我怕黑也怕鬼,但是我想,我跟那个鬼无冤无仇,她来找我干嘛?
离那个坟包越来越远,我却觉得心里像装了什么东西一样,有些沉甸甸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到达茶叶厂。虽然已经没了那个气派的大门,门前的旗杆也不见了,但它还是我心里的茶叶厂。走进厂里,原先被山洪冲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已经被整理得差不多了。那些破损的厂房正在被工人给拆掉。一些人在脚手架上往下丢东西,走着走着就能听见嘣的一声。一块水泥或者一根钢梁就砸在了地上。茶叶厂已经停产了,巨大烟囱里不再冒烟,偶尔见到一些穿旧军装的人,也不再是以前急匆匆走路的模样。
我有些伤感。最近每次进茶叶厂的大门都有一些伤感。总觉得像丢了什么东西,心里空落落的。我和妈妈都不说话,沿着雪白的水泥大路朝宿舍区走去。宿舍区其实也空了,比起以前来说少了很多人。但相对厂区来说,算是热闹的。食堂还在,小卖部还在。而且大家不用上班了,有了更多的时间聚集到小广场边里,围着水池侃大山。
冯大嫂!孩子领回来啦?有人看见我和妈妈就这样打招呼。妈妈就笑着回应他们,领回来了,还得上课呢,去得久了不行。他们就笑嘻嘻地打量我,还问我妈,这孩子胆子真大啊,怎么敢吃蛇呢?没什么事吧?妈妈就说,没事,没事,你看看,这不活蹦乱跳的嘛,刚才在路上还跟我唱了一路的歌呢。大人就哈哈笑了,边笑边说,这孩子,命真大啊,我们大人都没几个敢吃蛇呢。
我很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吃蛇的?为什么又觉得我一定会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