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医院有点大。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这是哪儿。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很少说话,我也不想和他说话。我每天都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灿烂阳光,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那天会有那么大的一场雨,而那场大雨又是怎么结束的。
我妈妈呢?我问那个在我床前削苹果的人。他头也不抬,你妈妈没空来看你,我就替她看着。我就不说话了。妈妈怎么会没空呢?他们怎么也不让我去看爸爸呢?我曾经问过他握爸爸在哪间房,我要去找爸爸,这个人却什么也没说。
病床对面有一个电视,雪花飞舞,有时不得不拍一下才能显示出图像。这个模糊的电视是我唯一的娱乐,里面会放孙悟空,会放白娘子。我有时会抱着一个水果看着孙悟空追打着那些小妖怪就笑得很开心。我就在想,如果我也像孙悟空一样会变化,那么说不定就嗖的一声从这个房间里逃跑了。
而我终究不能逃跑,我没有七十二变也没有筋斗云,我只有老老实实呆在这个惨白的病房里。而实际上我一点事都没有。
我想回去上课。我对那个陪着我的人说,准确地说,我实在不想把他当成陪我的人,监视我的还差不多。不着急,等身体养好了再回去。他说。我就不高兴了,我什么病都没有,我休息得很好。但是他还是板着一张脸。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假装听他的话。
那我睡觉了。我对他说。他头也不抬,睡吧。我就钻进了被子里,假装睡着。但是我在被子下留了一个小缝隙,从缝隙里其实我能看见他在干嘛。等我钻进被子后,他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子,转头看看窗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然后在走到我床前,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走出了病房。等他的脚步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我就偷偷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我轻轻爬下床,也不穿鞋,就赤脚在地上像一只准备抓耗子的小猫那样轻轻走到门边。门只是虚掩着,并不关上。我悄悄拉开门,探出头去。走廊里人不少,但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而且我还看到一些穿着公安局衣服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抽烟,眉头紧锁。我想,我要出去的话,公安局的人应该会把我抓住吧?
这个想法很奇怪,我又不是坏人,他们凭什么抓我?于是我决定冒险,走出去,而且是大摇大摆走出去。我就不再鬼鬼祟祟了,而是拉开门,伸了伸腿就昂首挺胸往外走。
果然没人注意到我。这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又不是病人,又不是坏人,谁管我啊?我爱走就走,真是的。
走廊很长,如果没人的话肯定很空旷,空旷到呼吸都会有回声。即使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们的脚步声还是有不小的回声。我是赤脚,即使走得再用力也没有声音。那么,我就跑吧。我就撒开脚丫子,朝走廊的尽头跑去。走廊的尽头是一个楼梯,楼梯上上下下都是人,我就放慢了脚步,想一下我是该上楼还是下楼。
喂!前面那个小孩你站住!后面突然有人在大喊。我吓了一跳,是要来抓我回去吗?于是我就跳上楼梯的扶手,顺着扶手往下滑。扶手是木头的,长年被人扶来扶去,已经变得很光滑。虽然很滑,但我还是感到肚子那儿一阵火辣。头顶上一片嘈杂声,脚步和喊叫声混在一块儿。有人在楼梯口那儿喊,那个小孩!滑下去的那个!不要乱跑!这下我确定是来抓我的。我就很害怕了,似乎自己犯了什么罪,居然有那么多人来抓我。不行,我得跑,我得去找爸爸妈妈,我要跑回家里躲起来。
还好楼层不高,我滑到一楼就赶紧跳下来往外跑。外面是水泥地,没有楼上那么光滑,一颗一颗的小石子把我的脚底硌得生疼。但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要跑。
医院的院子里因为我的逃跑顿时变得很热闹。楼上一帮大人大呼小叫在追我,而我就像个贼一样逃得几乎慌不择路。我知道自己什么错都没有,但我就是想逃。而跑到医院大门口,我才发现,最热闹的不是院子里,而是医院大门口。
我看到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人群中间是两具硕大的漆得黑亮的棺材。跪着的人都披着孝服,有人还举着出殡的那个白色旗子,有人在医院大门口烧纸,灰色的纸灰漫天飞舞。这一幕就跟电影里一样,立马就把我吓住了。我停下了脚步,不知道该怎么跑。后面追我的气喘吁吁的人很快就跑过来抓住了我。我挣扎了几下,他们把我抱得更紧了,抱着我的人就往医院里走。但是,他和我都没能走进医院。
看到有人出来,刚才还在地上跪着的人突然就站了起来,边哭喊边堵住了医院的门,不让我们再进去。抱着我的脸色涨成紫红色,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但是怎么都突不出去,其他一起追我的人也被外面的人给隔在了不同的角落。
他们还抓孩子!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马上爆发出杂乱的吼声,畜生!把孩子放开!放开孩子!但是抱我的人把我勒得更紧,然后使劲往人群里挤去。人群当然没让他挤出去。我感觉到很多只有力的手在扯我。我完全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睁大眼睛只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都是愤怒的脸。
这个世界怎么了?怎么就在这两天,无论是人还是天都变得很愤怒的样子?
我还没想到人和天变愤怒的原因就感觉到背后一股很大的力量推过来,我和那个抱我的人就倒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就捂住脑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冲上来踹我几脚。但是很幸运的,没人踩我,只是我又被另外的人给抱了起来。这次抱我的人是愤怒的人里边的。他一把就把我从刚才那个人手里抢过来,然后跑出人群把我放在旁边对我说,不要乱跑,晓得不?我点了点头。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然后就冲到了人群了。
我不知道人群里发生了什么,很多人在愤怒地叫喊,里面尘土飞扬,我只看到无数只举起来又放下去的手。等到人们渐渐散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地上的血迹弯弯曲曲,刚才追我的那些人衣服都被扯破了,他们躺在地上呻吟,脸上都是血。一个人使劲想往医院里爬去,一个小伙子跑过去又踹了他几脚,他一声不吭就爬不动了。
等人群的愤怒慢慢平静下来,我却已经成了被遗忘的一个。没人注意到我,也没人过来问我。我就在医院前的街上看着这些愤怒的人又继续跪下去,继续在棺材前烧纸。医院门前,是几个满脸是血,已经爬不动的人。
我决定回家,我决定回茶叶厂,我决定去找老师,老师肯定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我就咽了一口口水,转身就走。
可是我一下子不知道这是哪儿,这儿离茶叶厂有多远。路上是有路牌,可是很多字我都不认识。这儿有平坦宽阔的水泥马路,马路上不时有车来来去去,街道两旁的楼也比茶叶厂的高,都是砖房,这说明这里不是我熟悉的某个村子寨子。站在街头,我有点迷茫。
我顺着一条街道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个方向。我拉住路边的一个人问,叔叔,你知道茶叶厂在哪儿吗?这个人被我问得一头雾水,茶叶厂?什么茶叶厂?不知道。我就疑惑了,我是不是在做梦?这儿怎么啥都那么奇怪?茶叶厂很有名啊,附近的村子谁不知道茶叶厂,就算到了镇上,镇上也都知道茶叶厂啊。我只好送开手,想着再去问问别人。
走了一会儿,看到几个老头子在一个屋檐下下棋,我就走了过去,问他们,爷爷,你们知道茶叶厂该往哪儿走不?老爷爷们就都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我,茶叶厂?你是说茶叶厂?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他们又问,平山那个茶叶厂?我肯定地说,是的。一个老爷爷就问我,小朋友,你问茶叶厂干嘛?你怎么不穿鞋啊?我说,我是茶叶厂的,我要回家。老爷爷们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就都笑了。你们笑什么?我问。其中一个说,茶叶厂离这儿可远着呢,这儿是县城,你说你是茶叶厂的,你怎么会跑到这儿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这儿是县城,怪不得我哪儿都不认识。可是我怎么跑到这儿的,我也不知道。我就摇头对他们说,我不是跑这儿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这儿来的。听了我的话,老爷爷们就不笑了,他们对我说,去去,又逃课了吧?回去上课去,逃课的不是好孩子。我真着急了,我说,我真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了!我也想去上课啊!可我不知道老师在哪儿啦!我爸爸也不见了!
一个老爷爷把我拉到身边,很严肃地问我,你真的是茶叶厂的?我说,嗯。他又问,你去过医院了吗?我说,我是从医院跑出来的。于是我就看到他们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其中一个就说,孩子,你可得说实话。我很认真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们可以到医院去问去。
说完这个我就后悔了,万一他们把我送回医院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