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黑色的短裤还有白色的衬衣，还有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老师说，每个人都要这么穿，到时在台上才好看。男生们都是我这样的打扮。女生们都穿着蓝色的裙子还有白色的上衣。老师说，演出的时候还得化妆。男生们就一下哄笑了，女生们也是一脸红红。我知道那化妆是什么，就是把我们的脸蛋都弄得红红的。我总觉得小学，几乎是每个小学的化妆师水平都不好，要不怎么每个人的脸都跟喝了酒一样呢？反正我一点也不觉得美。
我们的第一次正式排练很正式。老师领着我们，她走在最前面，我们就排着队跟在她身后，像一群玩老鹰捉小鸡的孩子，一排人就走去大礼堂。
大礼堂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在排练，只有我们。白天没有开灯，窗帘也还没拉开，厚重的大门被打开的时候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打开了故事书中的一个古老城堡。我们都走得很轻，生怕吵醒黑暗里的生灵。老师就大声对我们说，好！大家集合啦啊！点名啦！我们就赶紧排好队，挤在一起像一堆小鸡。
老师走到窗边把沉重的窗帘拉开，高大的窗子就露了出来，一缕不算明亮的光照了进来，老师在光里看上去仿佛一个布道的牧师。
好，我现在点名了。她就站在窗前，拿着一个本子，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念起来。每念到一个人，我们就举起手大喊一声，到！
大礼堂的舞台很空旷，幕布垂在两边。我突然想起，这儿很久没放电影了，我们都很久没进来了。老师点完名后就先走上舞台，然后再上面对我们说，上来吧。我们就还是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走上了舞台。
很久没站在这儿，地板还是很光滑，只是上面似乎多了一层灰，仿佛我趴在地上轻轻一吹，就能吹起漫天的沙尘。我喜欢走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我的皮鞋在和木地板接触的时候有一种很舒服的哒哒声，似乎轻轻敲在心里最受用的那部分。我们一起在上面走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电视里看到的踢踏舞，如果我们一起跺脚呢？那一定很好玩。
但是我们没有跺脚。音乐老师让我们站成三排，男生在后面，女生在前面。
晶晶同学，你出来。音乐老师对我说。我就出了队伍，走到前面。老师又说，苗苗同学，你出来。我的同桌苗苗也站了出来。老师说，你们两个领唱啊，好不好？我俩就一起点头说，好！老师又对大家说，大家说好不好？大家也说，好！于是我和苗苗就成了领唱。
站在这儿，我很轻易就想起了以前看到的妞儿他们排练的样子。而我不是妞儿，我没有漂亮的辫子，也没有穿可爱的裙子。如果此刻她在下面看到我在领唱，她会怎么想呢？会不会笑我？或者在给我鼓掌？
大家准备好了吗？音乐老师问。
准备好啦！我们拉长声调回答她。
那好，我们先来试一遍，大家还记得歌词吧？老师又问。
记得！
好，晶晶和苗苗，你俩准备好了吗？阴雨老师笑着问我和苗苗。
我俩就说，好啦！
好，领唱先唱，看我手势，唱完第一段后大家一起唱，然后我说停大家就停，懂了吗？那我们开始！一条大河！预备，起！然后老师就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们又唱起了《我的祖国》。我和苗苗唱得很投入。我闭上眼睛，仿佛真的能看见一条微风吹起波浪和稻花的大河，而我们的解放军背着枪就走在河边，往朝鲜战场走去。当老师轻轻说停的时候，我就睁开了眼睛，大家就一起唱了起来。我背对同学们，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我能看到舞台下的椅子。我在想，演出的时候，下面应该会坐满了人吧？
这是一个充满歌声的下午。整个空旷的大礼堂里只有我们的歌声，还有老师的手风琴声。高大的窗子只开了一扇，所有的亮光只是来自大门和那个窗子。我看不见大礼堂的后面，也看不到舞台的幕布后面。仿佛世界只剩下了这个舞台，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些人。
不知道唱了多久，我们并不觉得累。老师一遍又一遍教我们，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那首歌。终于，老师说，大家休息一下吧。我们顿时感觉到很累，于是一个两个嘴里哎呀哎呀喊着，大部分就坐在了地上。
我干脆直接就躺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唱的时候不觉得累，可此刻就好像浑身散架了一般。我们站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下放松下来，现在我只想睡觉。
窗边的窗帘被风吹着，一扬一扬的，像一块大披风。我就盯着那个窗帘，看到外面的阳光慢慢黯淡下去，而风却慢慢大起来。最后，我们打闹的声音也慢慢小下去，大家终于都很累了，然后我就看到一滴又一滴的雨打在窗子的玻璃上。很奇怪的是，隔着那么远，我却觉得那声音比身边的人说话的声音还大。就像一颗又一颗石头掉在地上，简直就是砰砰作响。
下雨了。我对苗苗说。苗苗就坐在我身边，听我这么一说，也转头看了看窗子。咦？真的下雨了。她像在回答我，又像在自言自语。
雨点越来越密，于是大家都注意到了。
下雨了啊！我们等下怎么回去啊？！有人喊着。
老师抱着手风琴，走到窗前，静静看着眼前的雨越下越大，却什么都没说。我很奇怪，为什么老师看着雨都那么出神，有什么好看的吗？看着看着，我甚至能看到她嘴角边浮出的一丝浅笑，但是那浅笑却不自然，就像，就像，苦笑。
雨越来越大，从开始的一点一点到成了一条线，最后就成了一片雨幕。这雨下得很突然，而且也大得很突然。一般在夏天都会有这种午后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虽然是初秋了，但也不能说午后就没有阵雨了。
我们就坐在舞台的地板上，静静看着外边的雨在哗哗地下。大家都不说话，也没人说唱歌。老师抱了手风琴，一个人在窗边看着外边的雨，面无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迷，以至都没来告诉我们该继续坐下去还是起来继续唱歌。
有几个同学就在大雨中睡着了。我也很困，一直打哈欠，眼皮很沉，我感觉只要我一闭眼就能睡去。可我不想睡，虽然很困。
雨越来越大，还吹起了大风。我听到哐当一声，老师被吓了一跳。原来她面前的窗子被风吹开了，窗子很重地砸在墙上，一阵大风夹杂着雨水泼了进来，泼了老师一身。老师被大雨泼了一身，赶紧把手风琴放到脚下，然后爬上窗台去关窗子。可是她并没有那么高，试了好几次都爬不上去。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到窗子边说，老师，我来！她已经爬得满脸通红了，但还是很说，不行！你回去！这儿风很大，小心被窗子打到！我不听她的，而是很固执地抓住窗子上的钢筋爬了上去。我没老师高，但是爬墙之类的肯定比她强。她看到我爬到了窗台上，就大喊，你给我下来！我不答应她，而是伸出手去抓那扇被风吹开的窗子。
窗子被风吹得太开，我伸了几次手都抓不到，好不容易抓到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扳不回来。窗子太重了。马子洋他们跑了过来，我就说，哪个力气大点的赶紧上来帮一下我。马子洋就跟一个壮实的男生说，你快上去啊！男生就爬了上来，我让他拉着我，然后我探出身子去使劲把窗子往回拉。外面的风雨真的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被吹得东倒西歪，眼都睁不开。雨水此刻就像一条条鞭子在抽打我的脸，脸上生疼。我就闭了眼睛，凭感觉捞到窗子的边缘，然后使劲一拉，终于把它拉了回来。
跳下窗台的时候我全身都湿透了。老师赶紧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给我擦脸上和身上的雨水。老师的手帕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尽管她的手把我的脸揉得生疼，尽管我的头上身上都是冰凉的雨水，可我还是笑着让她擦。
晶晶你好勇敢啊！苗苗在旁边说。我就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了，我看到老师被雨水打湿了，就想到去关窗子嘛。老师给我擦着就说，这样太危险了，以后不要随便这样做啊，不然老师会批评人的。我赶紧说，嗯，不会啦。其实我才不在乎什么批评，我只是想到要去关那个窗子。
我的衣服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衣贴在身上，似乎能看出肉来。而音乐老师也被淋了一半，头发上都是水，还一滴滴往下滴。老师说，你这样会感冒的，来，老师带你回家换衣服。我就疑惑地看着她，这么大的雨，你怎么送我去？
雨确实越来越大。关了窗子我们都还能听到外边在哗哗响。我和老师走到门边，这时突然发现，外边的积水都把路给淹了。我们找不到路了。
我们怎么回去？我抬头问老师。
老师看着前面刚才还干燥而今却成了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的地面，什么也不说，抿着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