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自己左手了。我努力把左手立起来,看它是不是还是正常的样子,虽然还是很痛,但草药还是起了很大作用。据说如果是西医的话就要在骨头里面打钢钉,而淮老大不需要开刀不需要手术,只需把我的手捏一下,然后包上一个月草药就好了。恰好一个月过去,事情并不如淮老大给我们的保证一样乐观,可终究这只手没残废,而且我还能感觉到它了。手指头还是不能动,而且是麻木的,就算掐它也没反应,我觉得就算以后手臂好了,手指估计就这样了。
我已经习惯了挂着一条手臂去上课,而经历了最初的大惊小怪,学校的同学们也习惯了我。夏天在我的慢慢痊愈中慢慢逝去,抬头的时候我能看到枫树的叶子已经变色,而且开始往下落。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枫树叶还没来得及被扫去,低下就是一层或者好几层斑驳的色彩。如果恰好晚上下过雨,那些树叶就会紧紧贴在地面上,清洁工会边扫边抱怨被贴在地上的树叶太难扫,而对我来说,我觉得那些雨后的树叶特别鲜艳。
如夏末初秋的每一个早上一般,我背着书包东张西望去上学。我的手臂已经不用装在芭蕉杆里了,而是用布缠着依然挂在胸前,像个战场上的伤兵。
学校门口传达室的老爷爷总是很早就守候在铁门边,而我似乎总是去得很早。空气里还是一片雾蒙蒙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铁门边,门里的老爷爷看着我,不发一言,沟壑纵横的脸上很凝重。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看一部西方电影,那些电影里总有一些被雾笼罩的镜头,镜头里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老人的脸。我就扯了扯书包的背带,走到门边轻轻扣上面的铁环。老爷爷走过来,问我,那么早就来啦?我说,嗯,老师说要早点来。老爷爷就打开门放我进去。
无人的校园里很空,树木和草都在早晨的雾气里变得不清晰。我们只有一个不大的篮球场,篮球架也是破败的,篮球场的旁边是两张乒乓球桌,没有网,只用砖头架着一根树枝就是网了。很多人一下课就在这儿玩得不亦乐乎。我不会打乒乓球,很多时候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我一脸困惑。
我在空荡荡的篮球场里等了一会儿,人就慢慢多了起来,我们都没进教室,好多人都举着包子馒头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在吃着。我们在等早操。
校长在篮球场边的国旗杆下吹着哨子让我们集合,我们就边吃边说着话朝自己班的队列走去。最后排出的队伍弯弯曲曲,用校长的话说就是一条被砍了半截的蚯蚓。各班的班主任和班长又大声叫喊让我们排好队。好不容易队伍被整理得稍微整齐一点了,校长就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同学们安静!不要说话了!今天我们不做操了!大家都把红领巾带起来!说完这话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他又改了一下说,二年级以上的同学把红领巾都带起来!
我们学校是这样规定的,学前班和一年级的没有红领巾。我一直很羡慕那些戴着红领巾的高年级哥哥姐姐们,我姐姐也有红领巾,就我没有。据说只有加入少先队才能戴,如果当了队长还能在袖子上别一个画有红杠杠的袖章。我想,以后我也能戴红领巾和袖章的,而且要三条杠的大队长。
校长又继续他的发言,今天,有上面的领导和台湾的老板要来我们厂!厂里面组织大家去迎接,大家一定要精神饱满!知道不?不要挂鼻涕也不要弄得脏兮兮的!等下就不上课了,各班主任带领各班的同学准备一下,然后我们去厂里集合,大家清楚没?我们就一起大喊,清楚啦!
不上课?这是个好消息。我们才不管什么领导和老板呢,不上课就是最好的,不让我们上课的领导和老板就是最好的!
可是我们的班主任对我说,晶晶你回家吧。我就问,为什么?他们都去迎接,为什么我不能去?班主任就很和蔼地笑着说,你的手臂不方便啊,大家碰着你怎么办?回家吧,啊?
我很不高兴,凭什么我就不能参加迎接活动嘛,不就是手臂断了嘛。准确来说还不是断呢,何况它现在正在好转。班主任还是耐心地说,回家吧啊?老师不算你旷课。我闷闷不乐地背起书包,看着周围人在高兴地整理自己的红领巾和衣服,然后我就白眼一翻,走出了学校。有什么了不起?!哼!
厂里平时人不多的各条路上今天原来这么忙碌,我看到好多人走来走去,拿着不同的东西。各个主要的路口还被装饰了一下,比如搬几棵树过来往那儿一摆,好像它原本就是长在那儿的。更惊奇的是,似乎从来没开过的广场喷泉居然开了,水柱喷得老高。
可这些都跟我无关。
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去跟妈妈说老师不让我参加迎接活动所以把我赶回家了。但是我去哪儿呢?我无处可去了。
走路的时候我尽量选偏僻的地方走,我怕遇见熟人,怕他们兴高采烈地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出来了。于是我就沿着墙根像一只怕被打的狗一样悄悄走着。走出茶叶厂的时候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我就使劲呼吸着,像一个被关在牢里很多年的犯人一样,现在终于看见天日了。
可是,出来了我又能去哪儿呢?他们都去迎接领导和老板去了,我什么也不用做。
百无聊赖的我摇着自己正常的右手,随便从路边扯了一根草在嘴里嚼着,沿着山坡漫无目的走着。天上的云开始慢慢散开,雾气也就慢慢退去了,山和树木就开始显现他们该有的轮廓。空气也逐渐被太阳晒热,终于,我感觉到热意的时候,空气都开始干燥了。
山脚下的公路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白色带子弯弯曲曲,路边是附近村子的稻草垛,那些稻草堆得很高,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堆。这是一种奇特的景致,就像那根带子是在稻草垛中穿行。我就站在山坡上无聊而入神地看着这一切,想着自己要是一个电眼超人,是不是可以用眼神扫一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毁掉了呢?比如,扫一下那些稻草垛,那些稻草垛就烧起来了,像一堆堆狼烟,那多有意思!
然后,我眼睁睁看到那些稻草垛真的烧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想而已,它们还真的就烧起来了。开始是冒烟,烟越来越浓,我就意识到山下着火了。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这就真的像我的电眼起了作用一样让我恐慌了。冒烟冒了一会儿我就看见火苗了,火苗在风里一吹就点着了旁边的草垛,这样一堆接一堆点下去,路旁很多草垛都被烧着了。
我就在山坡上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可是没人听见我的呼喊。我距离人群太远了,没人注意到这块山坡上有一个百无聊赖的孩子,而且他们此刻都在忙着迎接客人,没人会注意到我。
浓烟越来越大,我就朝山下跑去,尽管胸前的断手在我的奔跑里似乎被撕裂了,可我还是义无反顾跑着。当我跑到稻草垛不远处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在山上只看到烟,可到了这儿才知道,火势很大,稻草又是很干燥的东西,很容易就烧得很快。看着红通通的火焰,我害怕了,于是又往山坡上跑。跑到半路,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了远处的一溜小汽车。
领导和老板来了。
稻草垛被烧的烟雾升起那么高,为什么没有人看见?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喊了你们都不注意?
小汽车开得很快,在山下那条白色带子上七拐八弯地就快靠近那些燃烧的稻草垛了。我又在山坡上大喊大叫想让他们知道。也不知道是听到了我的呼喊还是什么,那些汽车停了下来,就停在那些熊熊燃烧的火堆前。对,此刻稻草垛已经不是稻草垛了,它们都成了火堆。我回头望向茶叶厂,厂里的人们还在忙碌,那些孩子,我的同学们正在门口那里排队,看上去很兴奋也很乱。可是他们不知道,领导和老板们被挡在了外面,被挡在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这下我感觉自己看了一出喜剧。真是太好玩了。那些人准备了半天,有人还在门口东张西望以为能看到领导和老板们的车,可他们却不知道,整个茶叶厂最先看到汽车的却是我这个不被允许参加迎接仪式的小孩。
我就在山坡上声嘶力竭大喊,喂!你们看到了没!谁都不来啦!你们什么都看不到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喊给谁听,只是喊出来后我觉得很畅快。于是我就在山坡上举着自己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高兴地跳起来。
这真是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