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儿家养了很多花,花儿们都被养在一个个的泥土罐里,摆在阳台上。妞儿的爸爸还专门在阳台上做了一个伸出去的木头支架,有些阳台摆不下的花儿就摆在支架上。很多次我从阳台下经过的时候都有点缩头缩脑,生怕妞儿家的花罐从支架上掉下来砸我一脑袋。那些支架看着确实不怎么结实。
妞儿找了一根凳子,就站在凳子上提了一个水壶给那些花儿浇水。摆花儿的支架有点高,妞儿就得踮起脚才能把水比较均匀地撒在各种花儿上。我在下面看着有点吃力,就说,你下来,我帮你浇。妞儿就摇头说,不要,你不会弄。
笑话!这明显是看不起我,浇水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我就说,你小看人!别说浇花了,浇菜园我都浇过!妞儿就回过头来说,真的假的?我满不在乎地说,信不信由你。妞儿就跳下了凳子,把水壶递给我说,来,那你帮我浇。我就接过水壶站上了小凳子。虽然我说自己连浇菜园都会,这个其实有点夸大了,我也就帮奶奶浇过一回,还是乱洒的。于是我在凳子上拿着水壶就乱点,把水都洒在了花盆外。
哎呀!你看你看,你都把水洒地上了。妞儿抱怨着。我就嘿嘿傻笑着说你家的花摆得太高了。妞儿就问,你家养花吗?我摇摇头说,不养。接着一想也不对,我家养花的,姐姐在门前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凤仙花,此刻正开得旺,红色的,粉红的,白色的,甚至有蓝色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大片晚霞。于是我就说,不过我家门前种了很多花,很多很多。妞儿就问,很多是多少?我就用手比划了一个很大圆圈说,有这么多!
我家就不种花。妞儿说,没地方种。我有点纳闷,就指着阳台上的花说,这不是花吗?妞儿摇头说,不是这个啦,我是说家里,不是这个家,是那个家。哪个家?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妞儿想了一下说,你没来茶叶厂之前住哪里。我说,家里啊。妞儿就说,那不就是了嘛,我说的家就是那个家。这下我懂了。
我们那里很平很平,但是一到冬天就很冷,比这儿冷得多了,雪也下得很大,比这儿的雪大多了。妞儿说。我就用手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说,雪能下到这儿吗?妞儿说,能,听说雪还会把房子压垮。我就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我记得我遇到最大的雪也只是没过小腿,到膝盖的还真没见过,那么妞儿家应该是很冷很冷了。
你回去过吗?我问。妞儿说,回去过一次,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很远很远。
有多远?我问。
妞儿就指着阳台外面天空的尽头说,有那么远。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外面是湛蓝的天空,天空里有懒洋洋的云朵在慢悠悠飘着,天空的尽头是什么?我看不见,我只看到天空在连绵的茶山后就沉了下去。我想,大约妞儿的家就在天空沉下去的那里,也许翻过很多很多座茶山就能到达了。
来,把水壶递给我。妞儿说着就从我手里把水壶拿了过去,然后她重新站到凳子上,一点一点很小心地踮着脚在浇水。我在下面望着她的背影,逆光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模糊的辫子的轮廓,辫子就像两只张开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里随着云朵慢慢滑翔。
以后我能去你家吗?我问妞儿。她不回头,只是很开心地说,当然可以啊,不过你要习惯坐火车,要好几天几夜呢。
嗯。我想,我以后一定会坐很久很久的火车,翻过无数的茶山,沿着天空沉下去的方向去往一个很平很平而且冬天大雪会没过膝盖的地方。那儿,就是妞儿的家。
晚上我和爸爸吃饭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爸爸就很奇怪地问,菜不好吃?我摇了摇头不说话,还是拿着筷子敲着碗。爸爸又问,想吃什么?我撇了一下嘴说,不想吃什么。爸爸就不说话了,继续埋头吃他的。我胡乱扒拉了几下,把碗一扔就跑到阳台上趴着望着外边。爸爸就端了碗走过来,接着就摸了摸我的额头,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把他的手拨开说,我没事。爸爸说那你怎么不好好吃饭。我就抬起头对爸爸说,爸爸,让我在这儿读书吧?爸爸没想到我突然问这个问题,明显蒙了一下说,怎么说起这事来了?我说,前几天我看到茶叶厂的小孩们都有人领去看电影,要回家上学的话就没地方看电影了。爸爸笑了,就因为这个?我说,不是……爸爸又问,那还有什么?
是啊,那还有什么呢?还有很多很多吧,但是多到我说不出来。
因为我想和妞儿姐一起上学。憋了半天我冒出这么一句话。
爸爸就边吃饭边说,嗯。
你答应了?我欣喜地问爸爸。
他又含糊不清地说,唔。
我完全搞不清他是什么态度,于是只好又趴在阳台上发呆。
晶晶!妞儿在门外喊我,我就跑出去,看到她推着门就进来了。见到爸爸正在吃饭,妞儿就很礼貌地说,冯叔叔好,晶晶在家吗?爸爸就抬起头说,是妞儿啊,吃饭了没?晶晶在家呢。妞儿说,吃了的。
我就走到客厅很高兴地喊着,妞儿姐!
妞儿就跑过来拉我的手说,我跟你说,下午的时候我们去厂墙外挖了一块地!我很诧异地问,你们挖地干嘛?妞儿就笑了笑说,小青他们准备种花,把我也叫去了。小青是隔壁一栋楼的一个小女孩,圆圆的脸,一直笑眯眯的,玩过家家的时候她总是扮演妈妈的角色。我是来问你有没有花的种子?妞儿问我。
我当然没有花种子,我这儿又不种花。于是我就摇头说,我没有种子啊。妞儿有点失望,就说,你不是说你姐姐种花的嘛。我还是摇头说,我没有种子,我姐姐有,但是在我家。妞儿想了一下问我,你家离厂子远不远?
我不知道远不远。于是就说,骑车的话要走半天。走路呢?妞儿又问。我没从家里走到茶叶厂过,但是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半天。妞儿就疑惑了,走路和骑车一样的啊?我点了点头。妞儿就说,那明天我们去你家好不好?我想也不想就说,好吧。
我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半夜起来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第一次来到茶叶厂的那个晚上我就一个人半夜在阳台发呆。而现在我怎么也睡不着,但是又不想从床上爬起来,于是就睁大了眼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爸爸宿舍的楼层不高,而爸爸长得很高,每次他进门的时候我都以为他的头要撞到门框上。什么时候我才能长那么高呢?也许那个时候我就能伸手摸到黑乎乎的天花板了,然后说不定还能敲一下,那么楼上的人就会以为地震了于是就都跑下了楼。我就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在心里暗笑。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在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然后不小心就想笑出来。我就使劲憋着在肚里笑了。我的肚子颤动着,在我的笑声里像一条正经历风雨的小船。我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就努力不让自己笑。可是,我不笑了,肚子却依然在抖动。不对,不是我的肚子在动,是我的身子都在动。也不对,我怎么感觉黑乎乎的天花板也在动?我转过头望向窗子,然后就看到窗子在黑暗里颤抖着,窗外的月亮在玻璃上一闪一闪的。这是怎么了?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阳台上,月色下怪兽一般的巨大的茶叶厂在夜空下仿佛要扭曲了,就像一股绳子被人使劲拽着四处拉伸。我还听到房间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我挂在窗前的风铃也在月色里激烈的跳着奇怪的舞蹈。
然后我就看到茶叶厂各个地方的灯亮了又熄了,宿舍区的灯陆续打开了。楼下有保卫科的人在大喊,各个楼里陆续涌出衣衫不整的人群,我正纳闷地在阳台上看着这一切,忽地感觉两脚腾空——爸爸把我抱了起来。然后我就只听见耳边的风在响,眼前忽明忽暗,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小广场上。
人们在焦急地等待,惊叫声不时响起。保卫科的人此时全部换上军装,他们在一个扎着宽大军皮带的高大男人带领下清点人数,不时有人冲上楼去背下或者抱下一个老人或者小孩。人们惊魂未定。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周围一切都在晃荡。爸爸只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也不说话。我抬头望着天空,然后就看到月光暗了下去,本来黑沉沉的天空突然像被火烧着一样慢慢红了起来。空气里似乎有什么炸裂的声音。
看!快看!人群中有人大喊。于是大家一起抬头往天空望去。逐渐变红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划痕,划痕的前端不断往前突伸,离地面越来越近。人群此刻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是恐惧地看着天空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
最终,那道划痕成了一团遥远的火,那团火继续向地面逼近。我看得清每个人的脸,我们都在红光里茫然无措。那团火不管凡人们的恐惧,最终落了下来。
我们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就在大塘水库的那边。火红的天空闪耀了一下然后就慢慢恢复了常态。
厂长还是哪个领导在巨响过后用发颤的喊声对广场上所有人大喊,大家不要到处乱跑!保卫科的同志以及男同志跟我来!
人群又是一阵混乱,简直就是人喊马嘶。爸爸在混乱中把我交到妞儿妈妈手上,跟着妞儿爸爸以及一群男人往厂外奔去。叶阿姨就紧紧搂着我和妞儿。
我看到由红变白的月光里,妞儿的脸紧绷着,她紧紧抿着嘴唇,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