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摸黑进门的。妈妈在火炉里点着火,木柴有点潮湿,往外冒烟,但是没有一丝火苗出现。妈妈就趴在火炉边往里吹着,两腮鼓起来又瘪下去。我和姐姐就在烟雾缭绕里揉着眼睛流泪,头上昏黄的灯光由于电压的关系忽明忽暗的,我们一家像住在《西游记》里的妖怪洞中。就在妈妈使劲往火炉吹气的时候,楼下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晶晶!
我一下就听出了是爸爸在喊我。于是顿时两眼放光对姐姐说,爸爸回来啦!姐姐也竖起耳朵听。这时爸爸又喊了一声,妹!姐姐就兴奋了,真的是爸爸回家了!我俩高兴得从板凳上一跃而起,也不管烟雾中的妈妈正在用力吹火炉就跑下了楼。
我和姐姐站在楼梯中双手趴在栏杆上,看过黑暗中爸爸挑了一担东西走了过来。我们就同时喊,爸!爸!爸爸就在抬起头冲楼梯上的我俩嘿嘿一笑。姐姐回头冲屋里喊,妈!爸回来啦!
妈妈在屋里停止了吹火炉,边用围裙擦着手边走了出来。妈妈对我俩说,走开一点,别挡着你爸了,没看到他挑那么多东西嘛。我和姐姐就闪到一边。爸爸挑着东西就上了楼,我俩赶紧像两只小鸟儿一样蹦蹦跳跳在后边跟着也跑上了楼。
来!看爸爸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爸爸一放下担子就高兴地招呼我和姐姐过去。那是两个大牛仔包,爸爸用一根棍子把它们弄成了一个担子,一个包在一头,就那么挑回了家。爸爸蹲下来解开牛仔包的拉链对姐姐说,妹,过来!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姐姐伸头一看,然后兴奋地欢呼起来,裙子!爸爸就笑着从包里把裙子拿给了姐姐,不是一条,而是好几条。我也凑了过去,伸长脖子往这个似乎装满了宝物的牛仔包里看。爸爸就摸了摸我的头说,别着急,看爸爸给你的带的什么?然后从包里给我弄出了一个大盒子。这是什么?我不解地问爸爸。爸爸说,自己打开看吧。
妈妈也站在旁边笑着看我们几个在地板上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爸爸回头看了妈妈一眼说,今晚咱不用吹火炉了,以后也不用了,都不用砍柴了,看!说着,他就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妈妈。妈妈接过去奇怪地问,这是什么?爸爸就说,电炉啊,以后都可以用它做饭做菜,不要这么烟熏火燎的了。妈妈却一脸不满地说,那得多费电啊。
虽然是这么说,但晚上我们全家还是用电炉做了第一顿电炉式晚餐。电炉果然很方便快捷,没有了烟,也不用再趴在炉边朝炉里吹气了,照爸爸的说法,这样下来很清洁的。什么是清洁?大约就是很干净的意思吧。姐姐穿了新裙子,我则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个巨大的玩具坦克车,妈妈用上了电炉。这个晚上,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但是,我才高兴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感觉人生糟透了。
我正在客厅的地板上推着坦克车在想象的平原上冲杀,姐姐正穿着新裙子跟着电视里的女孩跳来跳去,爸爸妈妈在厨房里边洗碗边谈论着什么,门外就响起了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成叔在家吗?一个妇女在我们屋后喊着。
在的,进来吧,我们都在家。妈妈就推开窗子对外面的人说。
接着是门打开的声音,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我就看到了二勇的妈妈带着大勇走进了我家。
我抬头看了大勇一眼,大勇也看了我一眼,这次他的眼里没有以前那种狼一样的恶狠狠的目光,相反地,我甚至都在他眼里看到一点很怪异的,有点类似三旺看着妞儿的神色,就是有一点点害怕又有一点点骄傲。他的妈妈也不是以前那个哭天抢地的寡妇,而是微微弯着腰,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晶晶在玩啊?大勇的妈妈对我讨好似的笑着说。我没回话,只是很紧张地冲她点了点头。
爸爸就边擦着手上的水珠边走了出来,指着沙发对大勇母子说,二嫂坐吧。大勇死去的父亲在排行上是老二,爸爸以前叫他是二哥,因此大勇的妈妈就是二嫂了。此刻这个寡妇有点拘谨,并没有一下就坐在沙发上,而是满脸堆笑对爸爸说,成叔,听说你今天回来了,我和大勇就过来看看你,家里啥也没有,就带了几个鸡蛋,你别介意,收下吧,给晶晶姐弟俩做个汤什么的都行,你家又不养鸡,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爸爸就说,二嫂,来串门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寨子的,又不是什么生份人。
哪里哪里。大勇的妈妈说着,就拉了一把正要往沙发上坐的大勇。大勇就轻轻对爸爸说,成叔好。爸爸就拍了拍大勇的肩膀,大勇都这么高啦!小伙子啦!大勇就羞涩地笑了一下。
爸爸就先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指着沙发示意大勇母子坐下,他俩也就慢慢坐下了。爸爸点了一支烟,对这个寡妇说,二嫂,二勇的事怪我教子无方,晶晶这小子是皮了点,到处给我惹祸,不过二嫂你放心,有什么要说的你就说,我能弥补的一定不推脱,对了,二勇的医药费就我出了。大勇的妈妈就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瞧成叔你说的,孩子哪有不调皮的,二勇他这也是今年有点松,遇到了,医药费的事……爸爸赶紧一摆手打断她,这个不用再说了,我出,毕竟是我家孩子惹的事。
大勇妈妈就不再说什么了。大勇一直在那低着头,两只眼看着脚尖。我以为爸爸回来会打我一顿,或者至少大骂一顿,可他什么都没做。我坐在地板上假装玩着坦克车,实际上一直在听他们讲话。可是,二勇摔伤凭什么我家出钱啊?我想不通。又不是我叫他爬树的,是他自己要上去的。
妈妈洗完了碗也走出了厨房,就找了一个小板凳做在大勇和他妈妈的对面说,二嫂,实在对不住,大成他在茶叶厂虽说挣工资,实际上也没几个钱,你瞧咱寨子,除了从银行退休的二大爷,谁家有钱啊,谁家能每天吃上肉啊,是不是?不过,我们就是勒着裤袋少吃点,也得给二勇把医药费付上,这个你放心。
大勇妈妈似乎就更加紧张了,还是一脸堆笑地说,他婶,看你说的,我和大勇今天来也不是说钱的事儿,谁也没富余不是?我今天来啊,是想跟成叔商量个事,大勇,你过来。她就冲大勇招手,大勇就向他妈妈挨近了一点。他妈妈就继续说,成叔你看,是这么个事,大勇也不小了,又没钱上学,他也不是学习的料,成天在家帮我做点活,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谁家大小子不是都出去了?可我舍不得他走,你也知道,咱家就没个男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抹起了眼泪。
爸爸和妈妈赶紧说,二嫂,有啥话你直说吧,我们能帮的就一定帮。大勇的妈妈就抹掉了眼泪说,大勇今年就十二岁了,力气还是有的,听说茶叶厂在招工,我就寻思着,茶叶厂不远,每个月还能回家一趟,是这样的,成叔,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你看能不能把我家大勇招进去?
爸爸听了大勇妈妈的这番话,就沉吟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说,二嫂,不是我扫你脸面,实话说吧,这事挺难的。这么跟你说吧,茶叶厂是国企,是国家的,不是我大成一个人的,而且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工人,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而且大勇年龄也还小,没达到年龄人家是不收的。
大勇妈妈的脸上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沉默了一下,又问爸爸,国家的厂子不能不管人的死活不是?一个小工都不要?扫地的?看门的?就算是食堂洗盘子也行啊!大勇小是小了一点,可是个儿高啊,也壮啊,都顶一个小伙子了。成叔,你就想想办法吧。
妈妈说,二嫂,我家大成又不是领导什么的,他能在茶叶厂说什么啊,你看,这么多年了我嫁给他现在不还是在家做农活?他给我安排了什么了吗?二嫂,国家是有规定的,真的不能随便招人。
什么就随便找人呢?寡妇突然就着急了,声音立马就大了。大勇赶紧拉了他妈妈一把,妈!你干嘛呢?咱用不着求谁!不就是个破茶叶厂吗?老子还不去了!说着就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爸爸妈妈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男孩,赶紧说,唉唉唉,先坐下,有话咱慢慢说行嘛。大勇就冲我爸说,成叔,我大勇生来不求人,要不是我妈非得拉我来,我还真不想来,茶叶厂什么了?离了它我就活不下去?叔,我跟我妈走了,打扰了!说着拉起他妈妈就走,寡妇就这么被儿子拽了起来走出了我家。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这一切,完全不懂是发生了什么。
妈妈对爸爸说,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爸爸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能怎么办呢?除了给他家医药费。
妈妈担心地说,寨子里会不会说我们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啊?
爸爸说,嘴在别人身上,别人爱说什么就说去吧,再说,确实我家孩子有错在先。
我没有错!我突然大声叫起来。
爸爸和妈妈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同时惊讶地转头看着我,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没有错!我又大声喊。
爸爸突然生气了,转过身对我板起脸说,你没有错?那谁错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没有错!又不是我把二勇推下树的!又不是我叫他爬树的!是他自己要爬的!爷爷说大勇妈妈早就想让大勇去茶叶厂,这就是一个借口!我还是很大声地喊着。
爸爸没有说话,而是狠狠地摁熄了烟头,转身就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