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默本以为自己不久便会被明正典刑,枭首城门。
然而上天似乎不愿意他这么草草退场。
穆云默在灵鹫山下的屯兵卫关押了两个月。
这时,楚王申有辜在一年一度的开笔节上突然中风,一命呜呼,举国哀悼。
他的儿子们陷入漫长的夺嫡争斗中,朝政废弛,竟然是没有人再理会穆云默了。
楚申与煜唐已经维系了十年的和平时光,军备废弛,边境金山城年久失修,墙体破损,朝廷下令囚犯戍边,权做劳力。
也许是被关押的太久,竟然被人忘记关押的理由了,穆云默也在这次囚犯戍边的名单中。
他和成千上万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变化的囚徒一起,被押解到金山城。
煜唐楚申交恶之后,双方的军队时常相互袭扰。
煜唐有时会劫掠楚申一些人口,称“打草谷”。
这一日,穆云默正在金山城外土丘上采取土方以加固城墙,不想被煜唐打草谷的军队俘虏,连同几十名囚犯一起,掠至煜唐军营。
煜唐军队这次打草谷的目的很明确,新的边戍部队已经被派遣到辰水关,这是一帮刚刚训练完成的新兵蛋子,还没有见过血。
穆云默这帮囚犯就是给新兵练杀人胆的。
黑色雷纹旗迎风高高飘扬。
这是煜唐军队特有的军旗。
雷纹旗旁边,另高耸着兽面旗,旗帜顶端绑着青色飘带。
兽面青带旗,代表着煜唐的禁卫——武殿青缨卫。
秦晃,作为武殿青缨卫的将首,静若山峦般站在点将台上,他身材健硕,肌肉虬结,虽然已经年近半百,坚毅的面庞上,仍然散发着不竭的斗志,猩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一通鼓起,
囚犯们被缓缓逼近校场正中。穆云默安静地随着众人走着,他警觉地留意着四周,鼻子里似乎已经闻到了血腥气。
煜唐上百名兵士刀剑林立,围城了一个大圈子,正中就是待宰的羔羊,今日的磨刀石。那是还带着稚气的面孔,却难掩眼中的兴奋与恐惧。见到羔羊上场,他们握刀的手不自觉地又抓紧了一些。
我就要死在这些人手里了么?穆云默静静地想。
他突然有些觉得好笑,自己也曾是如此这般模样。也曾这般憧憬着上阵杀敌,带着荣耀归来。
然而真正杀了人之后呢?
那些死去的人,会不住地在脑海与梦境中重生,直到自己精神都崩溃掉。
最初的兴奋,早已被恐惧与厌恶替代,浓重的血腥气在鼻尖飘荡,让人快要窒息。
杀人,没有那么快乐。
不杀人呢?就要被别人所杀。
这恐怕是最可笑的一件事情了吧。
念至此劫,穆云默竟然向对面的煜唐士兵苦笑了一下。
看到笑容的煜唐士兵愣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对楚申的血海深仇,于是瞪大眼睛恶狠狠的回看穆云默。
二通鼓起,
校场上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楚,除了猎猎风响和人群沉重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秦晃扯着嗓子吼道:“煜唐儿郎们!你们面前是万恶的楚申人,他们占我君临,屠我百姓,淫我妻女,与煜唐不共戴天!让他们在你们的刀下哀嚎吧!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亡魂!”
他的声音如此尖锐,充满肃杀。
这几句话将在场的五十名囚徒统统扔进了修罗地狱。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煜唐士兵的包围圈在西南方向闪开一个缺口。
囚犯们看到缺口,立刻一窝蜂似的往缺口涌去。
围三阙一,这是兵法里消减敌军斗志的做法,目的是让敌方士兵看到希望而放弃拼死抵抗,减少我方损伤。
囚犯以为那个缺口是生机,便会一窝蜂的往那边赶,而不会全力抵抗,跑在后面的囚犯便会被追上杀掉。
更险恶的用心在于,一个转身逃跑的囚犯会激起士兵杀戮的欲念,因其羸弱而必遭欺凌。
经此一战,新兵心中就种下了杀戮的种子,日后必将在战场血泊中长出最丑陋的果实。
西南方的缺口看似是生机,其实却是死亡的陷阱,缺口两边的士兵会尽可能的杀伤囚徒,从缺口冲过去的囚犯多半已然带伤。
根本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逐的士兵斩杀。
煜唐包围圈的弱点,不在缺口,不在囚犯大部的后部,在两翼!
留在囚犯的后部,会被追击的士兵伤害,在缺口处会被两旁的士兵杀伤,只有攻击两翼,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事情果如穆云默所料,囚犯奔向缺口的过程中,后阵的煜唐士兵不住追杀,转眼间已经杀了五六个人,喷洒的鲜血流淌于沙场之上,转眼就被大地吸收。
眼见情势将崩,穆云默朝着左翼扑去,迎面而来的,正是刚才那个恶狠狠回看穆云默的煜唐士兵,他见穆云默冲来,忙不迭的举刀,重重劈下。
穆云默久经战阵,只一眼,便看出这士兵经验尚浅,临阵对敌经验不足。
如此重劈,击中敌人便好,若然不中,则自己空门大开。
穆云默也不含糊,一个闪身,躲开这一刀,猛地一出脚,踢在士兵握刀的手上。
士兵握刀不稳,环首刀高高飞起。
穆云默一个飞身,夺刀入手,下落时腰身一扭,手臂借着腰力,将环首刀重重劈砍出去。
煜唐士兵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哪里挡得住,刀砍在脖颈处,登时气绝身亡。
砍死这个士兵,穆云默高呼道:“不想死的,跟着我!”
他这一声怒吼,把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众囚犯叫醒,马上有十数个人聚集在穆云默身边。
穆云默带领众人往包围圈的左翼冲去。
左翼煜唐士兵本来就少,十几个囚徒冲过去,竟然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穆云默带领众人从包围圈里冲出,立刻奔向校场旁的辎重营帐。
秦晃本来只是冷眼旁观,在他看来,这是煜唐新兵的日常功课,煜唐兵营之中,百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对手无寸铁的囚徒,根本不应该有什么意外出现。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看到穆云默等人冲出包围奔向辎重营帐时,秦晃“咦”了一声,立时高呼道:“拦住他们!”
却哪里拦得住,穆云默等人且战且退,在撤退过程中还将辎重车推倒在营帐门口以为屏障。
这十数个囚徒,竟生生挡住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煜唐士兵。
突然,所有人都安静了,只见穆云默手持火把,大喊一声:“住手!尔等再近前一步,我便放火烧营!”
围攻的煜唐士兵面面相觑,辎重营中,不仅仅有军械粮草,还有新到的百十斤火药,一旦遭遇明火,后果不堪设想,只能愣愣围在辎重营帐之外。
秦晃见众人久攻不下,不禁怒火中烧。
再看穆云默傲立众囚徒之间,状若天神,一时又有些神为之夺,起了惜才的心思。
当是时,秦晃手持六十斤重的狼牙棒,帐门前怒喝道:“楚贼安敢!我营中兵士数万!你们以为守在这帐子里,就可以留得狗命么?还不速速投降,秦某赐尔等全尸!”
穆云默在帐中不急不忙,声音沉稳:“老将军莫出口伤人!吾等虽为楚人,却本性纯良,今若猪狗般遭受屠戮,不得以群起相抗,实属无奈之举!若老将军非要鱼死网破,某便将这帐中火药引燃,到时兵士死伤无算,老将军可怨不得我!”
见穆云默不为所动,秦晃却也不敢真的让他引燃火药,语气略缓道:“今时今日,汝欲何为?”
穆云默朗声道:“今时,反抗者,死,逃遁者,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秦晃奇道:“何为死国?”
穆云默想起过往种种,心中若有大石拥堵,他怒吼道:“三军阵前,攻城拔寨,立不世功勋!事成,封侯拜相,列土封疆!事败,血洒黄沙,马革裹尸!”
秦晃沉声道:“尔等可是要为煜唐效忠!”
穆云默道:“愿脱楚籍,入煜唐军,为将军效死力。”
秦晃沉吟片刻,朗声道:“准!汝等还不出帐受降,更待何时!”
言毕,他转身,轻声对左右言道:“此人留下,其余尽皆诛灭。”扭头离去,看也不看正在正在鱼贯而出的穆云默等人。
穆云默走在最前面,刚刚放下兵刃,只听得一声断喝,箭如飞蝗,他身后出来的楚人无一幸免,全部命丧当场。
穆云默听着耳畔弓箭破空的尖锐声响,面对煜唐士兵戏谑的神情,傲然而立,他没有回头,也不愿回头。
乱世,人命如草芥。
弱者,不值得怜悯。
见识到穆云默的勇猛,煜唐士兵不敢小觑,缓缓欺上。
穆云默却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双手握拳,前伸把拳头碰在一起,任由煜唐士兵把他的双手捆住,带至秦晃面前。
秦晃不是一个人,他旁边坐着一位黄衣男子,棱角分明,双手粗糙但沉稳有力。
营帐里站着两排捉刀而立的将官校尉,他们每个人都目光冷峻,神色倨傲。看穆云默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摊烂肉,但是眼眸深处,又似乎隐隐有一丝敬佩。毕竟异位而处,如果让他们自己带领十几个人对阵上百名全副武装的煜唐士兵,能否保全性命,也尚未可知。
可穆云默刚刚杀人夺帐,又险些放火烧营,“楚申乱政”结束已有十年,如今这般被楚人欺负,众将心里恼怒异常,看向穆云默的眼神十分复杂。
“跪下!”押解的亲兵对穆云默大喝一声。
穆云默也不跪,也不说话,就这么冷冷地盯着高坐堂上的秦晃诸人。
亲兵见穆云默竟然不跪,恼怒之下,一刀鞘砍在穆云默腿弯处,穆云默站立不住,单膝跪地。
但是穆云默又缓缓站了起来,他回过头,看了这个亲兵一眼。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亲兵本来作势要再次击打,看到穆云默的眼神,一时竟然浑身战栗,刀鞘高高举起,却再也打不下去。
秦晃心下惊异,他摸了摸自己颔下胡须,挥挥手,示意亲兵下去,然后淡淡道:“堂下何人?”
穆云默一字一顿道:“楚人穆云默!”
秦晃轻轻一笑:“你这厮刚才不是答应脱楚入煜,为我效死力么?”
穆云默针锋相对道:“老将军也准许了我等投诚,却一出帐门便万箭齐发,射杀无辜!”
秦晃冷冷道:“无辜?楚人皆可杀!我只说了一个准字,是准你投诚,可没说准他们投诚。”
穆云默笑了笑:“将军所言极是!他们是弱者,弱便该死!”
秦晃的眼中不着喜怒:“你同情他们?”
穆云默道:“将军说笑了,穆云默已然脱楚入煜,楚人的死活,于我何干?”
言毕,这一老一少,相互对视,竟同时笑了起来。
秦晃挥了挥手,让人解开穆云默手上的绳子,他略带揶揄的问:“你可知我是谁?”
穆云默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兽面青带,想必老将军定是武殿青缨卫的振武将军——秦晃。”
秦晃嘿嘿一笑,问道:“我是振武将军,你要什么军职啊?”
穆云默再作了一个揖,反问道:“不知投诚而来的楚人最高能做什么官职?”
秦晃道:“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校尉,牙将,裨将,偏将,正将,元帅,这是我煜唐的军职,投降而来的楚人,最多可做牙将。”
穆云默道几乎想也不想,说道:“那穆某便做这牙将吧!”
秦晃一听,哈哈直笑。众将军听了,也是议论纷纷,穆云默却就这么淡淡的站着,好像完全不知道刚才自己说的有什么可笑。
一位粗壮武官从班列中站了出来,指着穆云默大声道:“你一个楚申降囚,安敢大言不惭,上来便要做我煜唐的牙将,煜唐牙将编制已满,岂是你这种人可以奢望的么?”
穆云默转过身,谦恭地对着武官作了个揖,问道:“敢问将军所居何职?”
武官倨傲道:“某家便是你奢望不得青缨牙将!”
穆云默“哦哦”两声,突然出手!
他快如疾风,迅如闪电,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捏住这武将的咽喉,武将正待反抗,穆云默血口一张,咬在武将脖颈处。
众人上要近前,却见穆云默嘴一张,手一松,武将软趴趴的倒在地上,已然气绝。
穆云默嘴角仍然滴答着鲜血,他恭恭敬敬的对着秦晃作了个揖,然后说道:“现在青缨牙将有空额了。”
秦晃嘴唇发干,他冷冷道:“你可知他刚刚娶妻?如今只因你要抢他的牙将,便让一个女人做了寡妇,以后形单影只,命途凄苦。”
穆云默神色淡然:“那末将便娶了那个妇人,她仍有一个牙将夫君。”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秦晃眼睛半眯半睁,似乎在考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许久他感叹道:“杀其夫,娶其妇,你倒是爽利的很,有几分将骨!”
这句话便等同是默认了。
穆云默双膝跪地,拜伏不起。
穆云默不知,此时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穆云默,黄衣男子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人正是前来劳军的皇八子唐傲。
当晚,他对同来的百里流云说道:“穆云默此人,治世之将首,乱世之枭雄。”
百里流云笑了笑,不置可否,低下头专心致志摆弄忽明忽暗的蜡烛。
“噗”,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