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性,情窦初开,于情之一字好奇本无可厚非,但若一味偷窥便不是仙家所为了。”玉简略显不安地看着小客栈房中相拥的二人,正面色微红不知所措时,玉音的声音悠悠传来,恰似一盆冰水泼下,惊得玉简几乎跳起。
“这、这……非礼勿视,玉简本不欲偷窥,只是师姐有命,玉简……”看着玉音似笑非笑的神情,玉简面色涨红,连忙说道,小心地瞄了玉音一眼。
“呵,明明是自己看得入神却百般掩饰,方才我连唤了几次你也毫无所觉,难道这也是我令你做的?”玉音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迫得玉简不敢抬头。
“是、是这样……玉简不知进退,杂念丛生,方才又顶撞师姐,还请师姐原谅!”玉简闻言双颊犹如火烧,他轻咳两声慌忙问道,“但师姐唤我,想必已经明白了什么吧?”
“倒是看出些端倪,可却不如不看!当年白云彼端,言犹在耳,如今人事全非,相煎太急。那白云恐怕已化为漫天血泪,再也看不到了吧。”玉音寒声说道,一双美目中怒意流转。玉简看着她,只觉遍体生寒,连脸上的滚烫也瞬间消失无踪。纵然心中有万分疑惑,但玉简犹豫了许久,终究不敢贸然相问,只得强压胸中好奇。
“玉简,你心中应有许多疑问吧?但说无妨。”瞟了一眼玉简犹疑的神色,玉音微笑着说道,双眼犹如凝冰的湖水,光滑平静,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其下的幽水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波涛。
“玉简如今明白,师姐行事自有道理。玉简虽天资愚钝,不足以帮助师姐,但至少懂得不从旁多嘴,打扰师姐。”玉简浅笑,目光略微黯淡。然而在玉音的笑容笼罩下,那丝黯淡转瞬即逝,犹如阳光下的浮冰。玉简抬起双眼,直视着玉音,“可既然师姐不弃,愿意相告,玉简便斗胆发问。玉简虽非聪敏之人,但据师姐所言,似乎是祸起萧墙。师姐的意思是,我们此次下山帮助望阆门追寻的并非魔物,望阆门在说谎,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诡计?”
“诡计?或许是事出无奈的诡计吧。”玉音微微一叹,望向天空的双眸中倒映着无垠的蓝,“玉简,你难道没有发现?你我二人下山时,师门的嘱托分明是助望阆门捉住魔物,救出被绑走的望阆门弟子。然而我们遇到那两名望阆门弟子时,他们二人口口声声说的似乎都是被绑走的同门,却对那魔物只字未提。”
“这……许是那二人与被绑走的弟子同门情深,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奇怪吧?”玉简思量一番,深色的眸中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忧郁。
“情深?深到想要杀了他?方才的情形你亲眼所见,虽未听见他们的对话,但那名望阆门女弟子身上的杀气毋庸置疑!而那名男弟子,他身上有着更为可怕的气息,绝非善意!”玉音瞄了一眼玉简沉思的面容,语气中竟参杂着几分开心,“何况若我被魔物所擒,身为阆风巅弟子,你应当做的是什么?”
“魔族嗜血暴戾,残害凡人。身为修道之人,自然应该……可、可是他们却……”玉简猛省,惊讶地望向玉音,“而且他们口中带走同门的人身着阆风巅衣饰。如果这就是逃出望阆门的魔物和被绑走的弟子,那岂不是……”
“带走那名望阆门弟子的究竟是谁如今尚难以断言。但望阆门,他们想要的大约并非那魔物,而是被魔物带走的那名弟子。或许对望阆门与阆风巅而言,他才是最重要的人。此人,宁杀,不可落于他人之手。阆风巅和身染魔性的他们有盟约,那弟子,他们绝不应当出现在世间。可天意难测,几百年险象环生,而他们在时光流逝中竟也变了心肠!”玉音的眼中重新浮起一层冰冷。在玉简沉思之时,玉音的手不觉间抚过心口。若是与她相熟,便会知晓那正代表着她的心痛。然而与她相熟的人,怕是早已消散于云烟往事之中了吧。
“对于阆风巅重要?”玉简神色中的惊异忽然尽数化为惊疑。他不安地看着玉音低声问道,冰冷的手指不觉间触到了更添寒意的剑柄。
“这只是我的猜测。”玉音淡然一笑,不甚锐利的目光却仿佛看透了玉简心中所想,“时光流转,我于情愿深陷的沉眠中苏醒,当年无论对谁都谆谆教诲,绝无偏颇的玄璧真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他,明明是永立云端的山峰啊。”
“玄璧真人,的确是令人敬佩。听说当年他为了顾全大局,竟将自己最心爱的徒儿冲刃忍痛逐出阆风巅,后来听说他不知所踪……若非如此,如今阆风巅之上应多一人名闻天下,傲视群雄,而玄璧真人也不必因此而屡屡登高远望,叹息不止。这份胸襟气度,玉简只恨自己入门太晚又天资平庸,不能亲耳聆听玄璧真人的教诲。”在玉音的注视之下,玉简闪烁不定的目光一抖,转为暗色的沉静,低沉的语声也如泉水般涌出。然而他的手却仍旧紧紧按住剑,指尖微微颤抖。
“当年之事,即便阆风巅掌门过问,玄璧真人亦是闭口不言。掌门尚且不知,我……现在你看到的我不过是一个从前与阆风巅有些渊源的人,又如何能够知晓。”玉音的目光蜻蜓点水般飘过玉简苍白的手指,带着略显诡异的笑容。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只轻轻一动,夺目的剑光便已刺入玉简眸中,“玉简,有朝一日你若赢过我,我便将我的身份告知与你。在此之前,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
“玉简如此资质,怎敢奢望赢过师姐。”玉简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他长叹一声,慢慢松开握剑的手,释然一笑,“玉简只望阆风巅之上传承的正气永远如天际的云一般宁静淡然。”
“可那正气却曾是阆风巅与那样的地方——望阆门共同仰望的。”玉音瞧了眼玉简,摇头笑笑,话中似有深意,“望阆门弟子的真实面目的确如你所见,他们……其实是被魔气沾染的阆风巅弟子,并非真正的魔族。他们没有堕入魔道,只因誓言守护之物无法托于他族亦因他们是人而无法抗拒侵蚀,为了守护之物不被他族利用而沾染了同族的血,从凡间抹去了不该出生的同族并祈求他们来世平安。他们守护的是人界平安,只是时光流逝中那些曾被敬仰不肖弟子恐怕已然忘记了他们进入望阆门的豪言壮志,忘记了离开阆风巅前笑言的以身殉道。一叶障目,可怜可悲地失却本心。”
“那些不肖弟子?师姐因何肯定不是望阆门掌门带领那些弟子作祟?况且师姐不要忘记,以师姐现在的身份恐怕尚无资格闻知派中秘辛,或许只是掌门不愿告诉师姐……”玉简突然脱口而出。然而他只说了一半便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止住话头,只见玉音歪着头笑看着他,眼中分明透出几分戏谑。见玉简神色慌乱,玉音悠然逼上前去,在玉简正想后退之际突然伸出手,抚了抚玉简的头。
“小师弟,师姐说过,时机一到自然会告诉你我的身份。”玉音白皙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揉乱了玉简额前的长发,“师姐活得久了,有什么可以瞒过我的眼睛?望阆门中有一个威力强大的法阵,正是这个法阵掩藏了望阆门的踪迹,使它遁形于众人面前。可是这法阵虽然十分厉害,但维持它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为了它,望阆门掌门终生不能踏出探仙山半步!初下山时我曾看过,那法阵毫无异常,所以一定是望阆门中的其他人在谋划着什么,或者是阆风巅之中……”玉音叹息一声,神色顿时变得黯然,竟没有嘲弄玉简已然微红的脸。
“若那客栈房中的留字属实,望阆门中人真的曾经险些杀死了一个发现他们真容的凡人,又煞费苦心地抹去了他的记忆将他收入门下。那么仔细想来,这个凡人也只可能是那把‘钥匙’了。他,就是望阆门应该从凡间抹去的人。然而这同当初阆风巅与望阆门之间‘保存钥匙’的约定似有出入,所以我才用自己的血引那两名弟子前来,试探他们的态度,而他们竟将此事瞒下,如此看来,内中果然有些隐情。”
“钥匙?”玉简低声重复,声音有些颤抖。
“虽与我方才所说之事大有关联,不过这件事大概是阆风巅的绝密之一。”玉音的话声中泛起一丝诱惑,手下微微加力。
“呃,不,既是阆风巅绝密,玉简便不再问。师姐……原来师姐心中早有打算,路上种种不过掩人耳目。玉简鲁莽,出言无状,冒犯了师姐,请师姐不要放在心上!”玉简被玉音笼在掌下许久,头上几乎泛起蒸蒸水汽。借道歉之机,他急忙后退数步,逃脱了玉音的魔爪。
“师弟也是一番好意,我绝不会这般小气。然而师弟需记住,眼中所见未必是真,要多用心去想。观那两名望阆门弟子行事动作,多半是第一次下山,他们大概不会想到去打探所寻之人的落脚处查看,故此我才费了番心思将他们引来。”玉音瞧了眼垂下头沉默不语的玉简,狡黠地抿嘴笑道,“同理,师弟也是第一次下山,大可不必如此灰心。师姐活了这许多年见了许多事,想通这些也颇费了些工夫,这才险些忘了唤回偷窥的师弟,让师弟左右为难了。”
“不,师姐,这都是师弟一时……嗯?”玉简猛省,突然抬头看向玉音,见玉音狡猾地盯着自己又连忙低下头掩饰红晕未褪的脸,半晌才小声问道,“师姐……师姐方才不是说过连唤了我几声都未见回应吗?”
“这个?呵呵,师姐忘记了,忘记了……难道小师弟生气了?”玉音用指尖点着额头,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歉意,围着玉简踱了几步后,她忽然向玉简靠近,“没料到师弟这般在意。果真如此,师姐就补上吧。”
“不劳师姐!师姐为了阆风巅一片苦心,师弟怎能为些须小事对师姐生怨!”玉简猛然跳开,身法竟是前所未有地快,连玉音也现出惊讶的神色,“再不跟上那两名望阆门弟子,师姐所做的一切便白费了。”
“哈哈哈哈!第一次下山的小师弟果然是天真可爱,非比寻常。方才师姐说过的忘了么?那两名望阆门弟子既然认定夺人的是阆风巅,那么他们的去向便不言自明了。”玉音仰天大笑,望向天空的双眼混杂着沉凝与纯净,却是笑意浅淡,犹如冰凉的溪水。
“阆风巅?”玉简喃喃说道。略显羞恼的他突然平静下来,双眸犹如倒映夕阳的深潭般温和宁静。
“对,是回家。开心了么?”玉音身形一动便来到玉简身边,再次向他头顶伸出手。
“师姐自重!即便如此,我们恐怕也该出发了。”玉简浑身一颤,侧过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留下玉音盯着他血红的双耳不住掩口偷笑。
“小师弟!”玉音忽然扬声叫道,“师姐大梦初醒,许多往事萦绕郁结于心。多亏遇见师弟,方释然了许多。师姐谢你!”看着前方匆匆前行的白色背影突然停住脚步,玉音浅浅一笑,飞身向前掠去,轻灵得犹如一只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