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又点燃一支烟,闷头抽了起来,我和根生还是无语。我们以为天衣无缝,结果却是破绽百出,此时,不管做出怎么样的选择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多么看不到未来的选择,多么让人犹豫。正当犹豫之际,排长推门而入,说,指导员找这俩家伙去跟冯源谈心。
班长说,为啥?
排长说,指导员说,这两人表现很好,思想很稳定,很有榜样作用,很有说服力,而且又是大学生,让他俩去试试。
班长倒吸一口气,说,随便。
去见冯源的路上我在想,冯源看到我们该有多纠结,竟然被同年兵抓住了,还要被同年兵说教,然而,我才更纠结,我都不知道我该要如何跟他谈心,我想根生也是吧,毕竟在他被发现之前,我们逃跑的心是那样决然,而现在却要说服他留下来,真是难以启齿,如果硬要我们说些什么的话,我宁愿说,你真笨,一点计划都没有。
见到冯源,是在禁闭室里,他看上去没有一丝沮丧,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我先为破坏了他的计划内疚了一下,然后调整心态准备说教,根生却率先开口,你真笨,一点计划都没有。
冯源很快入戏,说,谁说我没计划了,我都看着查铺的走出班里好一会儿才起来的,我哪知道他又折回来了呢。我刚到饭堂就听见有人喊,我就知道被发现了,我刚上墙就被你们拽下来了,我真是倒霉啊。
根生说,我们才倒霉啊,我都穿好便装了,刚准备出寝室门,就听见有人喊新兵跑了,我们连跑都还没来得及跑啊。
冯源说,我今后肯定会被人耻笑的,居然被同年兵抓的,唉。
根生说,你为啥想跑?
冯源反问,你们为啥?
根生说,我们受不了,来部队都是被家里人逼的。
冯源说,噢,是这样。
根生又问,你是为啥?
冯源说,我女朋友找别人了,我得出去。
根生说,你个傻货,天涯何处无芳草。
冯源说,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了,都这样了,还能走得了吗。
根生说,你害苦大家了你知不知道。
冯源说,我怎么觉得被你们俩这样说我我觉得不服呢,如果我没被发现,就是我们害苦了大家,只是现在都我一个人来扛了。
根生说,你说得在理,兄弟。那啥也不说了,兄弟,我们是被派来跟你谈心的,我们跟你谈的就是,咱留下来好好干吧,两年,弹指一挥间。
冯源说,跟你聊得来,等我从这里出去了,咱就一个班了。我班长不要我了,他气得不行了,然后排长好像意思是弄到你们班……
跟冯源的谈心结束后,我突然有种认命的感觉,我知道,我逃不了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两年后的离开,两年后的退伍那天,成了我心灵上的寄托,每过一天,我都能扎扎实实感觉到前进的步伐。不管多少苦难,两年后,我都要将它深深掩埋。
回到班里,班长没有看我们,自顾自地弄着自己的东西,说,你们还没给我答案呢。
我想了想,说,前者。
根生说,一样,一样。
班长说,不许反悔,不许再有这样的想法,好好训练。
我们说,好。
然而,我依旧一个单杠都拉不上去,跑步始终是最后一名,手榴弹我死活扔不过三十米,我想我是老了,二十二岁的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十八、九岁的小屁孩儿比,我差太远了,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打击,觉得很丢人,每次加练都有我。看着大家训练完一脸轻松地休息了,而我还在加练的时候,耻辱感强烈无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个家伙跟我一样,不停加练,那就是根生。按理说,同病相怜的人最容易惺惺相惜,可我们一点都不,虽然同样是在加练,我们却没有在心灵上相互扶持,相反,看着对方感受到的就是可悲。
一个周末的下午,自由活动。我和根生、冯源坐在草坪上,难得地感受着阳光,当然,心情不是放松,是放风,就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偶尔需要放放风透透气。自从有了上次的逃跑事件以后,冯源或多或少地有点被看紧的感觉,纵使我们如此这般在草地上坐着,连值日的视线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冯源忍不住倒苦水,认为这样太夸张了,他恨不得召开个新闻发布会,宣布他会安心服役完这两年。我让他别这么激动,毕竟事情是他自己惹出来的,只是关了几天禁闭,现在看得紧点,就当惩罚了。再说了,我们本来就已经不想跑了,也不需要在意了。
根生突然说,我们还是跑吧,我有个计划……
我说,你疯啦,你觉得可能吗,现在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的。话说回来,你又受啥刺激了。
根生神情黯淡,说,受不了,尤其心理上受不了,每次加练都有我,耻辱。
我安慰道,不是还有我陪着吗。
根生看了我一眼说,有你更耻辱。
我说,谢谢。
冯源说,得了吧,走不了了,踏踏实实呆着吧。这些小鬼都能受得了,为啥我们就不可以受得了呢,我们得证明给他们看,大学生是能文能武的。再说了,都这个时候,都快下连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了,你觉得你现在能跳脱吗。
根生一脸诚恳地回应道,我能跳脱衣舞。
我说,你让我不知道该切换到什么情绪了。
根生说,这样吧,你们一人说一件你们入伍后沮丧的事情,让我觉得我不是最不幸的人,我就好了。
我想了想说,我最讨厌刷碗,到这儿的头几天都不用刷碗,我当时就在暗自感叹部队还是有让我欣慰的地方,就是不用刷碗,结果我刚想完,指导员就宣布从那天开始自己刷自己的碗,就像他知道我心里在想啥一样。
根生点了点头,转而对冯源说,你呢?
冯源后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逃跑结果被人抓住了,还是同年兵。
他刚说完,我们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放松,那一瞬,我竟觉得我不是在部队,而是回到了学校,自由,轻松。
根生猛地收住笑容说,我们还是不要走那么近吧,两年后就要分开的,我怕到时受不了。
冯源说,不会不会,那么多漂亮妹妹等着我回去泡,我是不会留恋这里跟这里的人的。虽然我现在没办法离开这里了,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主,你放心吧。
我拿出我的小册子看了看,很认真地说,还有628天就回家了……
自从跟冯源谈心后,我就掐指算了算退伍的时间,从此便数着日子过,数字是最形象的,看着数字不断地跳跃,心里才会感到一些安慰,尽管这跳跃十分缓慢。数日子这件事情被班长知道后,班长说,你是不是觉得度日如年。
我保持一贯沉默,班长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下连你就到我班里来吧,别去祸害别人了。
我说,班长,那你就不怕我祸害你?
班长淡淡地说,至少我降得住你。
就这样,在下连后,我还是跟着我班长,排长还是那个排长,班级还是三班,一呆就是两年,不曾改变。根生也还是跟我一个班,冯源去了炊事班,我和根生认定这是个不思进取的家伙。我们很武断,或者说很没有预见性,因为到了年底,老兵退伍后,我和根生也去了炊事班,这是后话。
他们都说其实新兵连比老连队好,至少新兵连的时候,一个班里除了班长,都是同年兵,只需要听一个人的指挥就行了。而到了老连队,除了班长还有副班长,还有其他老兵。总之,按照新兵连教的,只要军衔比我们高的都要叫班长,对老兵要尊重,作为新兵,干得活肯定不会少。我觉得其实都一样,无所谓新兵连和老连队,我们只不过是熟悉了一个环境后,不太愿意扎入另一个环境而已,熟悉只会增加我们的惰性而已。陌生又让人感到惶然,这是我刚到部队时的感受,扎进运输车,不见天日地拉进营区,锣鼓喧天地被迎接着,却还是心中不安。我知道,作为老兵,自当热忱对待新兵,什么打洗脚水什么的,只是我向来对陌生的人和环境都有着高度的戒备心,因此感觉到很不适应。我觉得在哪里都是一样,一个陌生人突然这么热情,相信许多人都会认定这些非奸即盗。转而又想,我们刚见面,又不认识,哪里来得感情呢,这种表达热情只是他们迎接新兵工作的一部分呢,就像空姐的微笑不过是职业病一样,是不带感情的。
排长说,感情是靠慢慢培养的。
我说,我就怕有感情了,到时候走得难受。
排长说,那你完了,注定了都。
我说,那我尽量少说话少跟别人接触。
然后我就真的做到了一阵子,安静乖戾地很,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久就暴露出来了,尤其在跟根生走得近了后,就彻底不管不顾了。班长说,你小子也不是个老实的货,哼哼。最没底的就是班长的这种句式,两个鼻音让人遐想无穷,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发生等着我们。跟班长的鼻音一样,部队的生活都是这样,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事情等着我们。我曾问班长,班长,周末放假不。
班长说,不知道。听通知。
我说,那明天干嘛?
班长说,不知道。听通知。
我说,那今天下午干嘛?
班长说,训练呗。
我说,可是在下雨啊。
班长说,不知道,听通知。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种模式,永远不知道下一刻要干什么,只能默默得等待哨声想起,通知传达,一得知要干什么后,立刻开干,一点心理准备时间都没有,仓促的很。耳朵随时警觉地听着是否有哨声。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很不好,班长一句话就说服了我,他说,要是有紧急情况,会有时间给你准备吗。我只能怪自己想的不够周全,我们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处理紧急情况的,所以必要的练习手段也得有,比如紧急集合。紧急集合搞得大家很紧张,都会采取点紧急措施,比如睡觉不脱衣服,行不通,班长会一个个掀开我们的被子检查,所以只有高度精神集中,结果反而不小心睡着了,等到开始的时候,一片狼狈。当然,有时候知道了要干什么,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情。下连后的第三天,接到上级通知,要做好军区检查的准备,主要是看军事训练的。我知道,苦练本领的时候到了,要命的是,我们还什么都不会,必定要吃大苦头,我们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