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袁双日与避尘大师相谈甚欢,直谈至日落西山,袁双日看天色已晚就告辞下山,避尘大师不加挽留送至门外,刚一出门就发现天又降雪,比昨夜的雪还大。
鹅毛大片雪,随风天地飘,片片皆是白龙之鳞,扬扬洒洒,风出塞外黑水之北,寒气逼人。
袁双日不禁打了个寒战,双手搓了搓脸又呵了几口热气。他真不想在风雪交加之时摸黑下山,心中如此想,脚步也不再向前半步了。
“天公不美又或是菩萨显灵,这是让老和尚与袁公子秉烛夜谈吧。”避尘大师问,“袁公子可否愿意?”
“求之不得。”
那一夜袁双日就留在了菩萨道场,直到第二日天光放亮才与避尘大师告别。避尘看着袁双日的背影渐渐地变小变灰,不禁沉思起来。他站在高岗之上,青色大袖的僧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凌凌然如青松摇摆。过了许久,青色忽然一晃避尘的身影从高岗上兀地消失了。
过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青松般直挺的避尘的身影出现在九龙岗的山脚下。九龙岗上有一寺,名唤龙泉寺。此寺居高处而建,众僧皆朝天而坐,龙泉寺不是古刹却是新庙,建成不过二十载,又年年粉刷修缮,是五台山上最新的一座寺院,前影壁、中台级、再牌坊,再后便是三座大大的院落。影壁中间镶嵌有一石雕刻,文殊骑狮居中,人物花卉满布四周,构图严谨,神情逼真,好一个西天极乐世界。
避尘向北登一百单八级台阶才达山门,门前汉白玉石狮一对,勾栏小拱桥一座,石牌坊一座,旗杆高耸于两侧。寺中石雕无一不是精雕细刻,****,花卉,流云,山水等分布殿内,玲珑剔透,它共有三门六柱,呈“一”字形,整体雄伟壮观,巧夺天工,是由大工名匠耗时六年才建成。牌坊上刻有八十九条蛟龙,鳞爪俱现,神态逼真,栩栩如生。
避尘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便停下了脚步,他回转过身向来处望去,唯见白茫茫一片雪,不见黑点点半个人。有谁会在这大雪天上山呢?他看了一会,忽地转过身来大踏步地走向寺内。
寺内三座院落横向排列,相互串通,又各有山门,自成风格。东院为殿院,依地势分前后两进,除山门外,中线上还有佛殿两座,围枝厢房配殿,塑像俱存,彩绘房和献亭,曲廊环绕,双塔高耸,其中有一塔雕得尤为精致。
避尘走到这座塔下再一次地停下了脚步,他呆呆地凝视着石塔,伸出双手摸了摸塔身,冷冰冰的,硬邦邦的,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塔,此塔六角、****,高约三丈。它是瘗骨塔,里面埋放着人的尸骨。避尘猛然抬头向塔尖望去,只见他大嘴张开一声长啸,真如龙吟虎啸一般,在这群山之中,真老虎听了也要打上几颤抖上几抖。
避尘的胸膛起伏加剧,眼前浮现出四十年前的惨烈往事。每当想起这事,他都要如此大叫上几嗓子,若不叫,就要憋闷死了。在那一场战斗中,他亲眼看到亲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像被天神巨斧劈断的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树有魂,人有血,亲兄弟的血啊,染红了他的眼……他一手持短斧一手拿长枪,近了斧砍,远的枪挑,一路杀出重围,这时身边一个弟兄都没有了。那天,是他打记事以来,头一次哭,就在这座山下,黑沉沉的夜,冷飕飕的风,大男人的哭声似鬼哭狼嚎随风传遍整个五台山,把山上天静寺中的老方丈都给吓呆了。
避尘的叫声引来了人,那人从寺中出来迎着他走来。“爷爷。”甜甜娇娇的小嗓子叫得人好不舒服,这人三窜两跳地来到了避尘的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右胳膊,“爷爷,您怎么才来?我们还以为您前天能来呢。”
避尘回转到四十年后的现实中,“哦,爷爷这两天有要事来不了。”他的眼中露出慈爱的光芒,他抚了抚来人的头发,又柔又软,他关切地问道:“老祖母不高兴了吗?”
“前天正月十五就差您一个人团圆,老祖母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她老人家颇为失望。”
“金花,你这几天可有练习爷爷留下的功课?”
这个叫金花的人人如其名,活脱一朵金子打造的芙蓉花儿,金灿灿光闪闪,站在白雪地上就像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避尘看着小孙女的新衣新靴,忍不住笑了,“定是你奶奶给打扮的,就她胆大,敢给你穿这身金色的衣袍,在这荒山野岭的倒也罢了,若哪一天进了京城可不能这么穿了。”
“为什么不能?”小姑娘歪着脑袋看着他。
“金色衣袍与皇家御用之明黄色相近,易为他人所病垢。”
“那你不也有黄色的僧袍吗?我看五台山上穿黄衣服的多了。”小姑娘不服,找起了理由。
避尘嘿嘿地笑了,说那是佛门法衣,自然例外。
“那我奶奶也穿黄衣服啊。”小姑娘仍然不服,又找来一个现成的例子。
“你奶奶和皇家颇有渊源,她从小就穿黄衣服,是皇上允许的。”
“奶奶能穿我也能穿。”
避尘心中有事,不想再和孙女纠缠此事,他拉着孙女的手走进寺院。
避尘不在龙泉寺里出家,但与此寺有着极大的渊源,此乃他俗家的家庙。避尘俗家姓杨,俗名杨延德,正是那四十年前叱咤疆场的杨家将杨五郎。可怜金沙滩一战,杨家将七郎八虎闯幽州,死的死亡的亡,五郎侥幸杀出重围,单人独骑流落到五台山下。他在天静寺小住了数日疗养伤口,本想伤愈后再回边关,但佛国净土的晨钟暮鼓不但洗涤了他肉身的创伤还将他心中的暴虐之气扫荡得十去八九,小住变成了长住,长住又变成了永住,年仅二十七岁的杨延德摇身变成了避尘和尚,乎乎四十载岁月蹉跎而过。在佛祖的庇佑下,杨五郎成了杨家将第三代七郎八虎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如今连他的侄儿第四代杨宗保也为国捐躯,紧接下来的第五代杨家将小英雄即将出世。刚才那叫他爷爷的小姑娘正是杨宗保的小女儿杨金花,是他嫡亲的侄孙女,也是杨家最小的一个孩子了。杨家的孩子多吗?不多,加上杨金花不过三个,仅有的三个孩子还丢了一个,那个丢失的二公子杨文举成了全家人的心病,十三年中不停地寻找,并无半点收获,找来找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全家老小不禁都灰了心,甚至连最刚强最坚持的佘老太君也想放弃了,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余下的一男一女两个宝贝孩子身上,女的就是这个小重孙女杨金花,男的是杨金花的大哥杨文广。
杨文广比妹妹年长五岁,十八岁的少年在普通人家还是个孩子,但在这个不寻常的家庭,他知道他的分量有多重。他上要为国尽忠沙场建功,下要为家尽孝传宗接代,两个肩膀挑得是万钧重的担子。十多天前他还只有十七岁,过了一个年,他跨入了十八岁的门槛,意味着他终于长大成人,可以接 替早逝的父亲出来兴家立业了。
杨文广少年老成,他不得不这样,家里最老的曾祖母九十有三,最小的妹妹年仅十三,妹妹是老祖母八十大寿那年得到的,全家人爱如性命。珍宝在她们的眼中被视如粪土,当然不能用珍宝来形容她们对孩子的爱怜程度。老太君说他和妹妹一个是心一个是肝,少了哪个也活不了。
除了曾祖母老太君,还有十来个奶奶争着宠他们,他毕竟是个男孩子还能差点,唯一的女孩儿金花可被奶奶们宠坏了。亲奶奶,庶奶奶,堂奶奶,外带两个姑奶奶,亲妈已经数不上了。各位奶奶们身怀绝技,争着抢着把身上的看家本领教给他们,在这一点上他不如妹妹,妹妹不像他有一身重大的干息责任,她能心无牵挂地当成是各种玩耍游戏,把奶奶们的绝技学了个六七成有余。七奶奶杜金娥兴奋地说,等到金花出嫁时,就能以一抵她们十个了。十一个奶奶中只有亲奶奶不会武功。金花武艺精湛,和他比起来只差在年纪少力气不足,每次和她比武,他只要用上一小半的力气就足以让妹妹汗流浃背了。饶是这样,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输得多赢得少,只要妹妹心情好守规矩他就能赢,就怕她心情不好,暗器冷箭满天飞,不是打他马就是打他屁股,每当这时,他只有快快投降举手求饶的份,妹妹手下留情从不打他脸,要不然,他可没脸见人了,早就成了大花脸。妹妹还时常在比武前威胁他,你若不让着我我就给你下毒,让你拉上一个月的肚子。有妹如斯他这个杨令公还能有什么狂傲的脾气?
杨文广小小年纪也是老令公?哦,当然是了,这个是有原因的。朝中四位铁帽子王,有他杨家一顶。杨家第一代英雄杨衮在后唐乱世时就割据一方凭借高强的武艺保境安民,在老家山西石州火塘寨自封“火山王”。后来第二代杨继业归宋后就被太祖皇帝封为“火山王”同“中书令”之职,故被人称之为“令公”。金沙滩一战后,这个“火山王”又被太宗皇帝加上了“世袭”二字。老令公杨继业两狼山被困后坚决不做俘虏碰了石碑而死,王位及令公职就由其第六子延昭继。,杨延昭后是其子杨宗保,现在自然就是杨家唯一的男丁杨文广继承了,但杨家素来低调谦逊,从不允许家人及外人称呼其为“王爷”,不像高王郑王呼王那样,只允称之为“令公”。